作者：张新民
阳明夫子之学，以良知为主旨之心学也。心具众理，感而遂通，总摄万有，不离一气。盖心体清明，必灵觉而有条理；心体虚旷，遂体众物而无遗阙；心体纯正，则气节高亮而民归向；心体衡平，故同仁一视而天下被泽。故曰：圣学渊源，根植本心。心之妙用大矣哉，正心诚意之工夫大矣哉！阳明夫子之心学，诚乃有体有用之学也。
心具众理，盈天地间无不有理，皆不离一心之妙用，则理不可以内外分也。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则天地万物之理，即吾心中之理。万殊同归一本，一本可摄万殊。心体之大用悉备，天下之大本全彰，内外合一之道既显，一以贯之妙旨亦得矣。
心外无物，不诚无物。盈天地间皆物，人其生之最灵，苟能心正意诚，昭昭明觉，则必无人己之分，万物当备于我矣。故而充养心性天赋端倪，直逐鸢飞鱼跃活机；成己成人成物成教，深得上下同流妙趣；体贴乾道变化消息，穷尽草木复蕃真源；参赞天地宇宙化育，默契川流孰化大义。吾儒万物一体之仁，阳明夫子倡导最力也。
心之所以能灵者，乃在其气之清而明也。盈天地间，皆一气也。曰阴曰阳，寥漠无际，往来聚散，升降消长，周流遍布，阖辟成变，运而不息，万物成矣。而孟子有养气之说，文山有正气之歌，皆有见于浩然之气，塞天地，配道义，清操冰雪，凛烈万古，即放翁所谓“谁能养气塞天地，吐出自足成虹霓”也。盖心之昭明灵觉，实与太虚同体，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发而中节谓之和，皆一气所化，见诸形色，不离生生妙理，而与乾坤同构。流行为气，凝聚为精，妙用为神，精气神三者只是一件，而一皆以心为主脑，天性则以理行诸中，仁德虽内必沛然外显，善哉斯亦阳明夫子之言也。
万象分殊，统摄一心，尽心知性知天，即见道矣。盈天地皆心，亦盈天地皆道。天地万物之理，即吾心中之理，理非悬空于事事物物之外，必待人心触物而显，设若心之全体大用未明，则物何以格，知何以致，理何以穷？宇宙冲漠无朕而万象森然，吾心则至灵至明且能作能知，则道即吾心中之道，象即吾心中之象，事即吾心中之事。设若心之全体大用未明，则道何以觉，象何以显，事何以成？心统性情，性者心之体，穆然天则，无声无臭，寂然不动；情者心之用，一气流行，无定无执，随物感通。盖情动则气动，气可充塞宇宙，情能弥漫六合，皆不离一心之妙用，宽舒和畅而无偏枯，不啻天理之流行也。则圣学工夫，必在心中做，事上练，世间为。能与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四时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凶者，舍吾人昭明灵觉之心，谁其能臻而致之哉？则正心诚意工夫不可一日不讲，阳明夫子之学亦当风行天下也。
姚江之心学，乃其远谪龙场，居夷处困，百练千磨，动忍增益，大死之后大活，真有所悟得者也。故龙场坎廪沉潜之地，即夫子成学成教之处。五百年心学之源头活水，均可沿波讨流溯至龙场。夫子所构何陋轩、君子亭诸旧迹，历来皆可发覆；龙岗山上千古明月朗照，今亦足以佐证也。
夫子设教黔中，阐性道以牖人心，弘传知行合一妙旨，践行功夫尤为第一要义。故弟子向慕来游者，不失孜孜亹亹，诸生环坐观听者，不减雍雍济济。盛况之空前，叹为未曾有。盖尽心知性之旨，简易直接，明白痛快，人人言下即可持循。而黔中王学遂得以兴起，蔚然成一大胜国。其英绝奇伟磊落多节之士，相继崛起于黔中者，如马内江、孙淮海、李同野诸公，虽各人化仪之迹不同，入道之机有别，施教之法略异，然绝学赖之以复继，大道赖之以重振，均不愧笃学躬行之真君子，理学传播之伟丈夫。尤要者，文成立教之大根大原既明，则天下无不可化之人，无不可变之俗，故龙岗杏坛开讲之后，黔中士人无不争相磨砺，即村夫野老亦知向学，诚可谓秉彝彰而习弊去，圣教兴而旧染除，非特民俗风规丕变，山川物华亦熠熠生辉矣。
友人杨君德俊，余与之交既久，知其生于龙场，长于龙场，自幼侧闻前哲余绪，目睹姚江旧迹，沐浴耆老膏泽，遂萌倾心向慕之意。及长，愈知心性之学，实肇自龙场，而龙场胜迹废损已久，室庐弊坏至极，乃发心远离功利场，迁居龙岗山，护持阳明洞，读书君子亭。每日冒霜露，披荆棘，清瘴气，肃嚣烦，于是古祠亭轩，次第修葺，匾额碑刻，恍若重光。乃潜心载籍，广搜遗篇，足迹所经，几遍大江南北，辑成画册文集八巨册，颜之曰《龙场阳明文库》，拟付梓人，公诸同好。姚江心迹可昭日月，德俊精神亦动鬼神矣。
今观《龙场阳明文库》，皇皇巨制，搜集阳明夫子遗像逸墨，裒然几还旧观；辑录黔中王学文献，赫然几成全帙。则其书奚止有功于王文成公之学，即黔中王门命脉亦得以绵延矣。故姚江遗风余泽沾溉后人久而益著，黔中士子广受其徳量雅言深而弥坚，前前后后交相辉映，斯亦千古难得之佳话也。而德俊君收集散亡，兴举废坠，毅然以发皇前贤苦心孤诣为职志，不失为阳明精神之真守护人，当无愧龙场，可昭来兹矣。
德俊君之纂辑是书，告我历年已久。故其费时之多，搜考之勤，厘定之难，毅力之坚，向善之切，求道之真，余亦知之甚早，乃誉为稀有，引为知己，奉为仪范。余每读姚江之书，未尝不感慨其操持践履之高，勋业文章之盛，而时虽有显晦沉浮，崇之者仍络绎不绝，遂愈信天不丧斯文，人心善端犹在，前哲若存若亡之学，必能重辉于神州，斯编之成即一明证也。今幸是书杀青，德俊君嘱余叙之，窃以为龙场悟道嘉惠吾黔者，虽历时五百年，渺远若绘影，然其浸渍之深，诚乃浃肤沦髓，影响之大，非限一时一地。盖人心未死，民志不忘，其神即存，其学便在，可与天地共长久，不分东西南北也。
嗟乎！学久堕末，势必返本，希圣希贤，乃归至善。因略缀数言，以申斯意，敢质之天下，俟诸公议云尔。
乙未年中秋止叟谨识于筑垣依庸山水心溪梦馆之晴山书屋
信息收集与编发：中国文化书院（阳明文化研究院）中华传统文化与贵州地域文化研究中心 办公室 图：张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