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4月11日《当代先锋网》刊载贵州大学历史与民族文化学院（中国文化书院）历史系张明副教授“王阳明在贵州过新年”一文。全文如下：
王阳明是明代著名哲学家、思想家、政治家、军事家、教育家。他在贵州的“龙场悟道”是思想史上一件“震天动地”的大事。王阳明1508年春三月到达贵州龙场，1509年除夕之前离开贵州镇远，1510年三月到达江西庐陵。如此算来，王阳明实际在贵州只有一年零九个月的时间，因此，1509年农历新年是王阳明在贵州度过的唯一一个新年。王阳明在1509年新年前后至少写有11首诗，至今仍保留在《居夷集》、《王阳明全书》里。通过这组诗，我们可以窥见王阳明当时的活动和心境。
接近年关，雪夜思乡
从1508年春三月到岁末，王阳明在贵州已经度过了九个月的流放生活，在接近年关之际，恰逢一个风雪之夜，这本是一个瑞雪兆丰年的好兆头，但对流放异乡的王阳明来说，不由得勾起浓浓的思乡之情。他写有《雪夜》一诗，这样描述当时的生活状况和思乡之情：
雪夜
天涯久客岁侵寻，茆屋新开枫树林。渐惯省言因病齿，屡经多难解安心。
犹怜未系苍生望，且得闲为白石吟。乘兴最堪风雪夜，小舟何日返山阴？
随着时光的流逝，王阳明在贵州已经成了一位天涯久客。幸好在龙岗山的枫树林里修建了草屋，可以遮蔽风雪，红枫映白雪，聊得些许慰藉。由于身患疾病，牙痛难忍，只好习惯于省言少语；历经艰难，内心更加坚强安定。只是未系苍生之望，无奈之中只能写一些白石吟之类的诗句遣怀。在此风雪之夜，看着雪花漫天飞舞，逶迤群山如波涛般起伏，如能驾一叶小舟返回山阴老家，那该是怎样的兴致啊！但是何日才能真正实现呢？该诗表现了王阳明流放生活的艰难，反映了心中的无奈与苦闷，透露出浓浓的思乡之情。
途经木阁道，冒雪往贵阳
王阳明不畏权贵、仗义上疏之举，尽管落得流放贵州的结局，但他却得到了贵州官员和士绅的无比崇敬。贵州提学副使、余姚好友毛科曾邀请王阳明到贵阳“文明书院”讲学，但被王阳明以生病为由婉言谢绝了。在1508年岁末之际，贵阳城的朋友热情邀请王阳明共度佳节、畅谈讲学，这对已经完成“龙场悟道”的王阳明来说，是一个极佳的宣讲传道机会。他于是骑着一匹瘦马向贵阳城出发了，途径木阁道时，遇到下雪，他乘兴写下了《木阁道中雪》一诗：
木阁道中雪
瘦马支离缘绝壁，连峰窅窕入层云。山村树暝惊鸦阵，涧道雪深逢鹿群。
冻合衡茅炊火断，望迷孤戍暮笳闻。正思讲习诸贤在，绛蜡清醅坐夜分。
木阁即木阁箐大山，位于今贵阳与修文交界之处，是一座横亘近百里的山脉，系贵阳以北的天然屏障和古代兵家必争之地，群峰高耸，悬崖嵯峨，驿道盘旋，迂回曲折。王阳明多次往返出入于木阁箐大山，这次道中遇雪，所以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瘦马、绝壁、连峰、层云、山村、鸦阵、涧道、鹿群、冰雪、茅屋、孤戍、暮笳，这是一幅衰败的残冬景象图，也是王阳明心中凄凉与无奈的写照。但他笔锋一转，想着即将与贵阳城的诸贤讲习，有红蜡清酒相伴，一直到夜半也畅谈不休，这该有多么畅快淋漓啊。王阳明将政治失意和内心苦闷消融于论道讲学的欢愉之中，表现了决心在贵州寻找志同道合之士，拼死讲学、传道授业的信心和勇气。
正月初一，喜逢晴天
正月初一是每年开始的第一天，故又称“元日”，这是中国最隆重的传统节日。1509年元日这天，真是天随人愿，贵阳城迎来了一个难得的大晴天，贵州按察司副使陆健陪同他游览贵阳的名胜古迹和山城美景，同时还赠诗一首，王阳明心情很好，立即次韵和诗一首：
次韵陆佥宪元日喜晴
城里夕阳城外雪，相将十里异阴晴。也知造物曾何意，底是人心苦未平。
栢府楼台衔倒景，茆茨松竹泻寒声。布衾莫谩愁僵卧，积素还多达曙明。
贵州是典型的山区环境，正所谓“五里不同俗，十里不同天”。王阳明在贵阳就经历一场“城里夕阳城外雪”的奇景：放眼望去，城里夕阳正红，而城外却白雪满山。不知造物主是何心意？难道是人心之中苦于世间不平，因此老天显示此红白之分。徜徉于贵阳的美景，看见栢府楼台倒影在水中，茅屋松竹流泻出寒冷的信息。夜晚来临，好朋友准备了温暖的棉被，不要担心睡觉会冻僵；积雪还很多，映白了夜晚，亮光一直连到天明。该诗描述了王阳明对贵阳的所见所闻所感，他愉快地度过了1509年新年第一天。
正月十五盼灯节，家僮兴奋作纸灯
正月十五是新年最后一个节日——元宵灯节。1509年元宵灯节之前，王阳明已经从贵阳回到了龙场，他看见家僮准备纸灯的情景，联想起京城的奢靡之风，写下《家僮作纸灯》一诗。
家僮作纸灯
寥落荒村灯事赊，蛮奴试巧剪春纱。花枝绰约含轻雾，月色玲珑映绮霞。
取办不徒酬令节，赏心兼是惜年华。何如京国王侯第，一盏中人产十家。
从该诗可以看出，在龙场这个寂寞的驿站山村，这里的元宵灯节气氛并不浓厚，但家僮和少数民族少年还是比较兴奋，他们为了迎接元宵灯节的到来，用巧手裁剪春纱，制作纸灯，颇有韵味。元宵灯节的夜晚，花枝绰约，如含轻雾，月色玲珑，映着绮霞。在龙场简朴的灯节仪式中，不光是欢度时令佳节，赏心悦目，而且也让内心得到一些慰藉，珍惜逝去的年华。但是京城的王侯府第，一盏纸灯就相当于十户中等人家的家产。王阳明将龙场的元宵灯节与京城王侯奢靡之风相比较，映射出巨大的贫富差距和严重的社会危机，表现了内心的对民间疾苦的忧虑和哀愁。
元宵佳节，思乡心切
元宵灯节正逢一年中的第一个月圆之夜，故称“元夕”，在此良辰美景之夜，家人汇聚一起，团团圆圆，赏灯观火，祈福纳祥。但对于龙场来说，没有人声的沸腾，没有车马的喧嚣，只有无边的寂静。王阳明独坐孤村，仰天观月，思乡之情油然而生，他接连写下二首诗：
元夕二首
故园今夕是元宵，独向蛮村坐寂寥。赖有遗经堪作伴，喜无车马过相邀。
春还草阁梅先动，月满虚庭雪未消。堂上花灯诸弟集，重闱应念一身遥。
去年今日卧燕台，铜鼓中宵隐地雷。月傍苑楼灯彩淡，风传阁道马蹄回。
炎荒万里频回首，羌笛三更谩自哀。尚忆先朝多乐事，孝皇曾为两宫开。
从这两首诗中，我们可看王阳明身在龙场，却心系家乡和京城的心情：故园今夕正是元宵佳节，但在这边远的蛮村，只好独坐寂寥。幸好有经书作伴，更喜无车马相邀。春天回到了茅屋小院，梅花率先萌动；十五的月光洒满庭院，还有些许白雪尚未消融。家乡正是兄弟们围绕在堂上老人的身边，一同观赏花灯，他们正念叨我孤身一人还在遥远的地方啊。
去年的今日，我正偃卧京城，半夜传来的铜鼓声中，隐隐有春雷动地的感觉。明月傍着高大的苑楼，月光如水，灯彩也显得暗淡；风声穿过阁道，传来阵阵马蹄声。现如今，我在万里炎荒之外，频频回首思量，夜半吹起羌笛，排遣内心的哀伤。忆起先朝的许多乐事，弘治孝皇曾为两宫开办灯节。
元夕之夜，观木阁山火
元夕之夜，除了作纸灯，还要放焰火。在1509年元夕灯节之夜，王阳明亲眼目睹了比放焰火更壮观的奇景——贵州少数民族放火烧山，他写下了《元夕木阁山火》一诗：
元夕木阁山火
荒村灯夕偶逢晴，野烧峰头处处明。内苑但知鳌作岭，九门空说火为城。
天应为我开奇观，地有兹山不世情。却恐炎威被松柏，休教玉石遂同赪。
从这首诗可以看出，1509年元夕又遇上了一个晴天，少数民族村民乘此大好时机放火烧山，为即将开始的春耕做好准备。王阳明从龙岗山遥望几十里之外的木阁山，只见山头处处有明亮的火光。这是贵州传统的刀耕火种习俗。王阳明联想到京城豪华的焰火场面：皇宫内苑只知以鳌作岭，九门宫城空说以火为城。老天让我在贵州领略到如此壮观的山火，此地此山并没有世间竞奢之情。只是恐怕烧山会波及到青翠的松柏，希望不要让玉石一同俱焚。
元夕夜雪，用苏韵抒怀
贵州的春天乍暖还寒，气候多变，同是元夕这一天，开始还是晴朗的夜空，后来却又下起了夜雪。元夕这场雪来得有点突然，除此之外，还有一位路过的官员也突然来到了驿站。王阳明为他准备了饮食，探听故乡的音信，吐露归隐的心声，于是用苏东坡韵拟写两首“尖叉”体诗。
元夕雪用苏韵二首
林间暮雪定归鸦，山外铃声报使车。玉盏春光传柏叶，夜堂银烛乱檐花。
萧条音信愁边雁，迢递关河梦里家。何日扁舟还旧隐，一蓑江上把鱼叉。
寒威入夜益廉纤，酒瓮炉床亦戒严。久客渐怜衣有结，蛮居长叹食无盐。
饥豺正尔群当路，冻雀从渠自宿檐。阴极阳回知不远，兰芽行见发春尖。
诗的大意是：林间的黄昏又下起雪来，鸦雀也安定下来了；山外突然传来马铃声，原来是朝廷的使车经过。杯中装满美酒，倒影着窗外的柏叶；堂中点亮白烛，摇乱了屋檐下的梅花。好不容易才有一点音信传来，真个愁煞了边地传书的大雁；关河迢递，梦里依稀回到家乡。何日才能驾上扁舟归隐故地，披上一件蓑衣，拿着一把鱼叉，在江上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夜深了，寒冷越发厉害，更兼下起细雪，酒瓮空了，炉床凉了。沦落天涯的羁客衣服上结有不少补丁，在这蛮荒之地，很久没有吃上食盐。饥饿的豺狼成群游荡在乡野小路上，寒冷中的雀群也在头鸟的带领下聚集到屋檐下取暖。阴极阳回，知道春天不远，兰花已经爬上尖头。
正月十六，雪过天晴，用前韵书怀
正月十六早晨，雪过天晴，又是一个大晴天，这对“天无三日晴”的贵州来说，又是一个十分难得的好天气。王阳明喜不自禁，马上又用昨夜的苏东坡韵再写两首“尖叉”体诗直抒情怀：
晓霁用前韵书怀
双阙钟声起万鸦，禁城月色满朝车。竟谁诗咏东曹桧，正忆梅开西寺花。
此日天涯伤逐客，何年江上却还家？曾无一字堪驱使，谩有虚名拟八叉。
涧草岩花欲斗纤，溪风林雪故争严。连歧尽说还宜麦，煮海何曾见作盐。
路断暂怜无过客，病馀兼喜曝晴檐。谪居亦自多清绝，门外群峰玉笋尖。
诗的大意是：昨晚梦见京城双阙的钟声惊起上万的鸦雀，紫禁城里的月光洒满上朝的车马。谁在诗咏东边的曹桧，谁在回忆西寺的梅花。今日醒来，我还是天涯忧伤的逐客，何时才能顺江而下回到家乡？写不出一个字以供驱使遣怀，只好谩逞虚名，又写一首“八叉”诗。
涧边的草，岩畔的花，想在风中斗艳；但溪上的风，林中的雪，还在继续放任着严寒。连歧都说适宜种麦了，煮海何曾见到作盐的。道路断了，幸好暂无过客；病馀之人，更喜在檐下曝晒太阳。谪居此地，清心绝尘，遥看门外群峰，洁净如玉笋之尖。
以上是王阳明在1509年新年前后所写的11首诗，由于有具体的时间和逻辑关系，可以组成一个完整的事件情景。王阳明多次来到贵阳城，都留有与友人唱和的诗文，但其他诗文都没有具体时间，情节也不太符合，故不能轻易确定也是王阳明在贵州的新年诗，但可以肯定的是，王阳明在贵州的新年诗至少有以上11首。从这11首诗中，我们可以看出王阳明在1509年新年前后的行程、地点、交友、事实等情况，反映了他在新年期间的所见所闻所感，其中最强烈的感情就是他的思乡之情、爱民之念、讲学之意，真实表现了王阳明身处绝境却心怀天下的圣人情怀。王阳明在贵州的新年诗是考察王阳明在贵州期间的重要资料之一，值得进一步深入挖掘和研究。
（作者张明，贵州大学历史系副教授、贵州省阳明学学会副秘书长、美国夏威夷大学访问学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