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文学是广大民众共同创作、口头流传的一种语言艺术，是民俗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民间文学具有几个显著的特征：口头性、群体性、传承性、变异性等。其中，变异性指“在流传过程中民间文学的各个方面，包括语言、情节、人物、甚至主题都会发生变化。”[i]侗戏《二度梅》是最古老的侗戏剧目之一，在其一百七十多年的流传过程中，出现了很多异文。笔者将根据侗戏《二度梅》剧本的三种异文，尝试对侗戏《二度梅》剧本的流传变异性做一个初步研究。
一、侗戏《二度梅》及其手抄剧本简介
侗戏《二度梅》是侗戏鼻祖吴文彩先生于十九世纪二三十年代，在汉族“传书”的基础上创作的第二部侗戏（一说是第一部）。吴著原本名为《梅良玉》，其他异文名为《二度梅》，现通称为《二度梅》。据笔者初步查证，此剧的故事情节出自清代惜阴堂主人所著小说《二度梅》（该小说可能曾作为曲艺话本流传）。而且，该小说也被晚清以来许多其他戏曲剧种改编移植为新剧目，如京剧、越剧、评剧、潮剧、汉剧、豫剧、扬剧、赣剧、婺剧、采茶戏、祁剧等等。故事主要讲述的是：唐肃宗年间，梅魁遭奸相卢杞谗害致死，其子梅良玉被追捕。良玉化名逃至陈东初府中为僮，陈怀念故友梅魁，后园祭梅。风吹花落，陈伤感梅家绝后、冤沉海底，意欲出家为僧。花神念其忠良，使梅开二度。陈喜，并识破良玉真实身份，即以女杏元婚之。不料卢杞奏本遣杏元和番，夫妻重台分别。行至落雁崖，杏元跳崖，为昭君神所救。几经波折，终与良玉相遇。后梅良玉高中状元、参倒卢杞，仇冤得雪，夫妻团圆。故事在讲述梅良玉与陈杏元曲折的爱情经历时，穿插了杏元之弟陈春生被追捕、投水自尽、后为渔家女所救并与其结为伉俪的情节。
侗戏《二度梅》传播非常广，特别是在贵州省黎平、榕江、从江三个县，几乎每个侗族村寨都有该剧的手抄本。这些手抄本大部分是当地的艺人到侗戏之乡腊洞抄来的，还有一些是腊洞业余戏班走村窜寨时送抄的。2007年笔者走访了黎平县九潮镇的吝洞村，黎平县茅贡乡的腊洞村，榕江县栽麻乡的高洞村，在对戏师进行专访的同时，还对手抄侗戏本进行了收集、整理工作。笔者共收集到几十种不同的侗戏剧本，包括《二度梅》剧本的三种异文。
2007年2月11日，笔者在自己家乡——吝洞村对戏师吴化标、吴世荣进行了采访。采访工作很顺利，吴化标戏师将其所存剧本倾囊而出，共有十几出戏的剧本。其中最引人注意的是《二度梅》，用本村自制的一种厚纸抄录，分上下册，共两大本。题为“二度梅”，字形是毛笔行书繁体，抄法是从右往左竖排抄（以下称为吝本）。据吴化标说，这是他从同腊寨抄来的，所据原本又是他祖父到腊洞抄来的（他祖父是距吝洞十五里的同腊寨人，到他父亲才搬至吝洞）。
2007年2月25日，大年初八，我和一个爱好侗族文化的朋友王剑，一起去腊洞做侗戏调查。那几天，来自七十里外（黎平县岩洞乡银朝村）的银朝戏班正在腊洞戏台演出侗戏。原来，他们是腊洞特意邀请过来联谊演出的，特为庆贺腊洞新戏台落成之喜。当天下午，我们在新戏台的后台对银朝戏师做了访谈。当天晚上腊洞、银朝两个戏班合演《二度梅》，我们对表演过程及现场做了摄录。第二天，我们对腊洞戏师张启军进行了专访，了解到腊洞剧本《梅良玉》与《李旦凤姣》已被黎平政协委员会整理、编译、出版、印刷。新印刷本名为《侗族最早侗戏本》[ii]（以下简称腊本）。黎平政协返送了十多本给腊洞，现在腊洞排戏、幕后提词都依据新印刷本。据张启军戏师说，现腊洞保存的古戏本有好几种，主要存放在吴超斌和吴必胜两位戏师处。由于时间限制，我们没能拜访吴超斌和吴必胜两位戏师，感到非常遗憾。后来，笔者又购得由腊洞戏班表演、拍摄的侗戏实景连续剧《二度梅》的光盘。经比较，连续剧版与印刷体版的唱词几乎完全一样。再从印刷本体例的原始性（只记唱词），以及印刷本有明显错漏来推测，印刷本与其依据的原手抄本在文字内容上应无异。
2007年3月14日，笔者在母亲的陪同下来到高洞村做侗戏调查。高洞是一个汉侗杂居的村寨，侗汉两种语言为日常交际用语。高洞村现有两位戏师，其中较年轻的一位戏师杨再贵在外地打工，我们只对另一位戏师杨昌银进行了专访。杨昌银身兼歌师、戏师两职，是一个挚爱侗族文化的人。杨戏师是个热心肠的人，当我们问到剧本时，他毫不吝惜地从房里拿出他保存的所有剧本。剧本共十多种，有钢笔字手抄本，也有油印本。因高洞村十多年没有演戏，这些剧本搁置不用，有些破损严重。其中，《二度梅》的剧本保存较完好，是用蓝墨水抄在一个厚厚的笔记本上，标题为“二度梅歌”（以下称为高本）。此本是杨戏师据祖传本抄录的，但祖传本已不存。《二度梅》剧本到底是谁去腊洞抄录的，已不为人知，只知是在侗戏诞生初期抄来的，在高洞流传一百多年了。
二、《二度梅》剧本变异性之体现
侗戏是侗族人民自己创作的戏剧，它的生存离不开侗族地区这块肥沃的土壤，更离不开广大侗族民众的共同参与。在广大侗乡，一些经典的侗戏剧目通过师徒口传心授，通过村寨交流而被传授传抄到异地他寨，通过一次次现场演出不断重演改演。在这些过程中，侗戏剧目出现了诸多变异。侗戏《二度梅》也因其流传展演而发生变异，因变异而存活于不同的侗寨、不同的时代。正如万建中教授所说“民间文学的变异是民间文学创作最具有积极意义的重要特征之一。使得民间文学更为丰富多彩，呈现出历史性、地方性和创造性的特色。”[iii]笔者收集到的《二度梅》剧本的三种不同异文，都历史性地继承了该剧的主要内容，同时又各自具有其地域性。其差异主要体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一）、记录方面
侗戏剧本的传播方式，主要依靠戏师口头复述，由传抄者做记录。因为记忆有一定的模糊性，在复述中难免会出现遗漏、添加、位移或错乱。甚至在对着手抄本照抄的情况中，也难免出现这些差错。象这类变异不会影响戏剧的情节内容与人物塑造。
笔者从实地的田野调查中得知，吝本、高本都是从腊洞抄来的。在这里以腊本为原本，就会发现吝本、高本都有遗漏，其二本的遗漏有相同处，也有不同处。
如腊本中陈杏元劝父不要为梅良玉担心的唱段：
“二月孟孟孟诺等.三月乃能孟诺顾.闷贯十一办祭礼.....日子未到报校老卑愁.补老梅魁宁尝各没闷当开.台吊良玉各立闷党付.墨闷困倒卯伸冤.皇天有眼免招顾......（二月暖暖开花匏.三月天爽开鲜花.前天十一办祭礼......日子未到劝你老别忧.梅魁大伯直人自有天来帮.我兄良玉自有天来扶.有日成器他来伸冤.皇天有眼常照顾......”
在吝本、高本陈杏元的唱段中没有“台吊良玉各立闷党付.墨闷困倒卯伸冤”一句。
吝本、高本在相同位置的遗漏共有九处，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与腊本相对照，吝本、高本各自遗漏的地方千奇百怪。与吝本相比，高本遗漏的地方要少得多，而吝本几乎各唱段都有或多或少的遗漏。
如在腊本中侯鸾接见来投奔他的梅良玉（黄喜同假扮）时，唱到：
“乃业当立斗初合.腊曹当能囊听赖.条坤乃埃开少去.乙千里路度甲鞋.甫业枚魁皆恶对须鸟.听送班报毛麻埋……（今你来到真对时.女婿来探真觉好.这条路远怜你走.一千里路破草鞋.你父梅魁不知死是活.听别人说有麻烦……）”
高本中没有“条坤乃埃开少去.乙千里路度甲鞋”一句。
像这样不影响唱段内容的遗漏，高本共有十七处。而吝本这样的遗漏非常多，多达一百三十多处。如腊本中香施长老收留梅良玉的唱段：
“尧乃怒业面目团园皆转怒比......闷业扫地跟尧理花钵.枚花不开登哉理.德两碗米也不饿.点立一怒吃乙架.必雅吞各值要日子过.跟尧鸟庙值要业鹅吃等.怒业皆转村本你就跟我坐（今我见你面目方圆没啥东西比<形容人才好>......你白天扫地跟我理花钵.梅花不开用心理.得两碗米也不饿.随得多少吃多少.不要贪婪只要日子过.跟我守庙只要你会吃穿.若你不回本乡你就跟我住）”。
吝本记录没有“枚花不开登哉理.德两碗米也不饿.点立一怒吃乙架.必雅吞各值要日子过”。
剧本记录上的添加是另一种突出的变异现象。这种添加指的是与原本（腊本）对比，高本、吝本在某一唱段中增加了一些句子，但并不影响整个唱段的意思。
高本、吝本在同一唱段中增添相同句子的情况有两处，如其中一处卢杞劝黄嵩的唱段：
“老虎恶扒皆肖卯独仙扒龙.猛虎出山皆校卯独羊犬欺.乃到龙王恶孖皆肖卯独坝欺负.论吹散楚补皆内.道不怕他欺负我.尧乃分哉架所台卯拜老贯才.道迷拜龙送当卯刚瓜……（老虎出林不怕他个兽来当.猛虎出山不怕他个羊犬欺.我们是龙王出海不怕他个鱼虾阻.风吹大树不动摇.我不怕他欺负我.今我生气记仇抬他去进棺材.我们还没往心上记他还嘴硬……）”
与腊本相比，高本、吝本在此唱段中都添加了两句“道不怕他欺负我.尧乃分哉架所台卯拜老贯才”。
高本、吝本在不同唱段增添不同句子的情况比较多。经统计，高本此类添加共有六处，吝本此类添加则有十一处。
如在高本中，梅开二度时，杏元给父亲报信的唱段：
“尧立信赖来报喜.兴乃恶眼光闷群床......桃花园故歹杠酿.化素化蛮干岑己.化措化细爷爷光.要大拜看光由月.要嫩拜能呐呐荡......（我得好信来报喜.今早天麻麻亮就起床......桃花含苞吐芬芳.绿花黄花映满园.大花小花晶晶亮.抬眼去看光耀眼.用鼻去问喷喷香......）”
其中“化素化蛮干岑己.化措化细爷爷光”两句不见于腊本、吝本。
又如高本梅良玉被冯乐天当贼误抓的唱段：
“吊人江南鸟卡扬州府.上丢父母夺郎足……当到半路走错路.押迷错坤娄透乃.报尧为非作歹哉皆足.老虎恶扒登独卦当看…...（我江南人在那扬州府.上无父母独郎身……来到途中走错路.我俩错路来到这.讲我为非作歹心不服.老虎出山被个狗来欺…...）。
其中，“押迷错坤娄透乃. 报尧为非作歹哉皆足”两句不见于腊本、吝本。
如吝本中邹伯符让梅良玉参加科考的唱段：
“王帝坐朝招村地.写字传而帖董帐……看须字而没字面.玩东玩西皆坤样.没闷名登金榜样人庆.文章业赖皆雅迷……（王帝坐朝昭天下.写文传书贴榜章……看是书字有文学.东玩西玩不成样.有日名登金榜成贵人.你的文章好不是白做……”。
腊本、高本均不见“玩东玩西皆坤样”一句。
又如吝本中春香让梅良玉娶邹云英为妻的唱段：
“养乃须降业须定拜少……送甫骂元饭倒门.肖业立独枚界高笼拦独木高格.衣当每杉肖业栏每克.业立杏元小姐别云英……（这物是真你怎瞒这久……父亲的话不敢不依从.怕你得个笼中母鸡忘了林中鸟.得了杉树忘其它树.你得杏元小姐丢云英……）”。
腊本、高本都没有“衣当每杉肖业栏每克”一句。
由于戏师记忆力的原因，在口述记录时，还出现了句子前后位置移动的现象。如腊本卢杞与陈东初的对话：
“腊乜业赖界正地.皆立人配比过界.养鸟上界务闷报卯腊人玉帝.鸟卡下界得地腊龙彩.皆勇才身各立人才好.乃业杠里干巧当卯皆才.也先梅贯勿梅棍.也先对等勿崩埃.到闷卯拜赖传楚.外国立怒皆干内.外国立怒皆干杀.卯怒一大卯各抹子未（你女儿好盖天下.没得人配比过界.若在上界天上说她是玉帝女.若在下界人间胜龙女.不用打扮自有好人才.今你说话奸巧说她没人才.胡叫树心为树兜.胡叫鲜苞为胡桃.到她去是好漂亮.外国那边得见不敢动.外国得见不敢杀.他见一眼他自软如蒸芋）”。
而在高洞和吝洞两本中的记录为 ：
“腊乜业赖界正地.皆立人配比过界. 皆勇才身各立人才好.乃业杠里干巧当卯皆才.也先梅贯勿梅棍.也先对等勿崩埃. 养鸟上界务闷报卯腊人玉帝.鸟卡下界得地腊龙彩.到闷卯拜赖传楚.外国立怒皆干内.外国立怒皆干杀.卯怒一大卯各抹子未”。
像这样句子位移的情况高本有3处、吝本有4处，这里就不赘举了。
最后，因为戏师的疏忽，记录上还出现了错乱的情况，影响了意思表达的准确性。腊本有两处错乱，如陈春生与邱大人的对话有一句“怒少皆嫌玉姐跟你勿宁列（若你不嫌玉姐跟你做妻子，Nup xaop eis xanc yuc jiec jeenl saop weex nyenc miegs）”，而戏中陈春生是邱大人的养子，根据整个唱段应是“若你不嫌弃玉姐跟你做儿媳”；又如冯乐天抓到梅良玉说其偷盗的唱段，腊本作“各须吃必七吃界（晚是吃鸭早吃鸡，Nyaemv xis jil bedl hedl jil aiv）”，高本和吝本作：“各须列必七列界（晚是偷鸭早偷鸡，Nyaemv xis liads bedl hedl liads aiv）”，据整段意思应以高本和吝本为准。
高本没有发现此类错误，吝本就比较多，有八处。如吝本中卢杞与皇帝下棋卢杞输的情节，卢杞唱到“想到闷对业细皆休尧（想到死期你才下不过我）”,与正确意思刚好相反。又如梅良玉烧香乞天的情节有两句唱词：腊本和高本为“第一烧香拜闷地.第你烧香拜倒神（第一烧香拜天地，第二烧香拜众神）”，吝本为“乙心烧香拜闷地.二心烧香摆香炉”。比较可知，吝本前一句是“第一烧香拜天地”意，后一句则不知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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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黄涛《中国民间文学概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出版，第36页。
[ii] 政协黎平县委员会文史委员会编《侗族最早侗戏本》（内部资料），2006年印刷。
[iii] 万建中《民间文学引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74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