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至早期诗歌中的“故事新编”内蕴研究(第二辑)

发布时间: 2013-10-19 浏览次数: 88

  《搜神话》卷十四“女化为蚕”源文本:



  旧说,太古之时,有大人远征,家无余人,唯有一女,牡马一匹,女亲养之。穷居幽处,思令其父,乃戏马曰:“尔能为我迎得父还,吾将嫁汝。”马既承此言,乃绝缰而去,径至义所。父见马惊喜,因取而乘之,马望所自来,悲鸣不已。父曰:“此马无事如此,我家得无有故乎?”亟乘以归,方畜生有非常之情,故厚加刍养。马不肯食。每见女出入,辄喜怒奋击。如此非一。父怪之,密以问女。女具以告父,必为是故。父曰:“勿言,恐辱家门。且莫出入。”于是伏弩射杀之,暴皮于庭。父行,女与邻女于皮所戏,以足蹙之曰:“汝是畜生,而欲取人为妇子?招此屠剥,如何自苦?”言末及竟,马皮蹷然而起,卷女以行。邻女忙怕,不敢救之。走告其父。父还,求索,已出失之。后经数日,得于大树枝间,女及马皮,尽化为蚕,而绩于树上,其茧纶理厚大,异于常蚕。邻妇取而养之,其收数倍。因名其树曰:“桑”。桑者,丧也。由斯百姓竟种之,今世所养是也。言桑蚕者,是古蚕之余类也。[xix]



  这则神话故事是要告诉我们:“这就是如今蚕的来源”,[xx] 然而冯至在《蚕马》诗后的附注就对《搜神记》“蚕的来源”进行了新编:



  “传说有蚕女,父为人掠去,惟所乘马在”。母曰:“有得父还者,以女嫁焉。”马闻言,绝绊而去。数日,父乘马归。母告之故,父不可。马咆哮,父杀之,曝皮于庭。皮忽卷女而去,栖于桑,女化为蚕。

  ——见干宝《搜神记》

  附注中最明显的“新编”是增加了一个人物“母亲”,而叙事诗《蚕马》中却与《搜神记》原文一样没有母亲。增加母亲的作用是要把《搜神记》中的女“乃戏马曰:吾将嫁汝”改为其母的誓言:“有得父还者,以女嫁焉”,目的是使少女由神话中应该实现自己的诺言——嫁马,改为附注中的进一步强调少女必须听从母命嫁马。这样就在新编里改变了在神话中少女因“戏”言而不愿人畜通嫁的神话故事。换句话说,在附注的新编中,作者本人站了出来,强调无论是实现自己的诺言,还是听从母命,少女都必须嫁给马。

  然而,在这首诗中少女却仍然不愿嫁给马,这又是为什么呢?现在,再来看冯至在《蚕马》中把“蚕的来源”进行了什么样的新编。

  在叙事诗《蚕马》的三章中冯至采用了双重视角:一、叙述者“我”的故事,作为“白色的骏马”与少女的爱情故事的见证,是当下社会现实视角——是每一章的第一部分;二、“白色的骏马”与少女的爱情故事,是神话视角——作为每一章的第二部分。在诗中,这双重视角交织着层层推进,最后在全诗的结尾部分双重视角相互融合,使古老的神话故事(神话视角)与现实生活图景(叙述者视角)相互映照,相互交错。

  首先,来看叙述者现代人——冯至的故事:

  在《蚕马》三章中每一章的第一节采取的是现实视角——叙述者“我”自己正在痴情地(从“蚕儿”正在“初眠”到“三眠”进而到“织茧”)追求“她”(自己生命中恋人“姑娘”)的情感历程。其情感历程是以两种方式展开:

  第一,意象上。随着“蚕儿”的“初眠”、“三眠”、“织茧”,冯至以抒情强烈、力量饱满的意象,把叙述者“我”对追求“姑娘”的痴情由在“心里”化成火焰到“心中正燃着火焰”进而到最后“怀中还燃着馀焰”的情感历程一步一步地向前推进。第一章,当“蚕儿正在初眠”时,用了“春霞”、“红花”两个炽热的意象组成了色调热烈眼前景,映照了“我”追求姑娘的痴情是多么热烈,急切,以至于使它都化成了炽热的火焰。第二章,当“蚕儿正在三眠”时,冯至在“柳絮”、“蝴蝶”两个暖色意象前、后分别被加上叠词“温温”、“翩翩”修饰补充成为色调温暖的“温温的柳絮成团”、“彩色的蝴蝶翩翩”,构成了生动、暖情洋洋、五彩斑澜的心中境像,映照出正在追求“姑娘”的“我”,“心中正燃着火焰”时的惬意、幸福的满足感。然而,第三章的结局怎样呢?当人家“蚕儿正在织茧”获得满意的收获时,叙述者“我”——“黄色的蘼芜”、“黑衣燕子”这两组相对冷暗色调的意象正好展现“我”追求“姑娘”的痴情在心里已是“还燃着馀焰”。这种痴情从炽热的燃烧转到把自己快要烧化了、消耗殆尽了,而少女却从来不出来问“你是谁”的灰暗、失望,但宁愿牺牲自己却永不放弃的心理。

  这样,《蚕马》三章之间在意象上,由热到暖到冷地把自己对少女的痴情一步步地向前推进。

  第二,句式上。每一章的第一节都以循环反复的句群,情感浓烈的排比句式把叙述者“我”的情感反复渲染,增强浓度。每一章第一节都以“当着那……/当着寻……/当着我的……”相同排比句式在本章内渲染;三章都用这样句式:



  我便悄悄地走在她的窗前,/我说,姑娘啊,蚕儿正在……/您的情怀可曾觉得疲倦?/只要您听着我的歌声落了泪,/那么,不必探出窗儿来问我,你是谁?



  这样的句群、句式反复迭加,以及每一章的第一节采用重章的形式,则把经过渲染的浓度的情感一步一步地向前推进。

  因此,可以说冯至在叙述者的现实视角上采用意象与句式的策略,把“我”的痴情层层推进,把“我”追求自己生命中的恋人“姑娘”的痴情的燃烧,随着“蚕儿”在初眠、“三眠”、“织茧”的心理变化展现出来:由“化成了火焰”到“正燃烧着火焰”,到后来“还燃着馀烯”,结果消耗殆尽,最终消亡。但为什么始终未见“姑娘”为我的“痴情”所感动,打开窗口,看看“你是谁”呢?

  为了回答叙述者提出的这个现实中的问题——姑娘为什么始终不为“痴情”所动,打开心灵的窗口,看看“你是谁”,止住我的火焰继续燃烧,延续自己的生命,使我不至于死亡——那只好转换一下视角,看看冯至怎样对“女化为蚕”的神话故事进行新编了。



  其次,“白色骏马”与少女的爱情故事。

  在附注中,已经交代明白:少女必须听从母命——嫁予马,然而诗中少女却始终不肯嫁予她的“白马王子”。

  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1] 可以知道:少女的本我(id)是弑母嫁父;而少女的自我(ego)则压抑本我,监督本我——不能弑母,不能嫁父,以免犯下乱伦;少女的超我(superego),以社会良知的形式去指导自我去监督本我、去抑制本我。在此,超我应阻拦本我的弑母嫁父,要求她嫁给“白色骏马”,超我其实就是少女意识中的社会道德和社会文明。在弗洛伊德看来,如果本我,自我,超我三者保持平衡,在社会中就能实现人格的正常发展;如果三者失调乃至被破坏,将受到超我(社会)的惩罚——就会导致神经症,甚至走向毁灭。

  《蚕马》首先交代了少女“没有母亲”。母亲角色的退出,至少已经满足她弑母嫁父的一个条件——母亲已经被除去:不是少女,而是被作者除去。所以,剩下的就是“嫁父”了。那么少女寻父,在表面上看是她要与其父相依为命,其实是把恋人找回来。于是少女潜意识里以相依为命、照顾父亲(不嫁父)的自我为掩饰,满足了自己嫁父(恋父)本能欲望膨胀的本我需要。这造成少女的自我放松了对本我的抑制和监督,而允许少女的本我的充分发展——对父亲的恋情越演越烈:

  第一章,父亲临行时嘱托她和“白色的骏马”(青年)[2]要“好好耕种这几亩地!”并对她说“白色的骏马”是“你忠实的伴侣”。刚刚离开恋人(父亲)的她,还“不懂得什么是别离”,还不懂得别离的痛苦,就忘记父亲的嘱托(此时,她的眼中“父亲角色”已经不存在,而转化为恋人,作为父亲角色的嘱托当然很快就忘记),让田园“一天比一天荒寂”;而到当她懂得“别离真像是汪洋的大海”,又无法到“海的那边”时,别离的痛苦在眼前境是“衰花枯叶”、在心情是“荆棘生遍了她的田园/烦闷占据了她的日夜”。可见在本我欲望中去了恋人(父亲)的少女的痛苦之深之切。

  为了“寻找父亲的笑脸”——为了满足自己的本能欲望,她只好求助于“白色的骏马”(“一个亲爱的青年”,“一个含笑的青年”,此时她眼中“骏马”可通“俊男”,“白色的骏马”简直就成白马王子了)的帮助,不惜许诺以身相许——把嫁给白色骏马为条件了。

  第二章,当白色的骏马载父归——苦苦追求她的骏马实现了她的要求时,她自己感到“马的嘶鸣变成和谐的歌唱”。白色骏马认为少女应该实现自己的诺言——嫁予它,然而骏马却看到:“父亲吻着女儿的鬓边,/女儿拂着父亲的征尘”的恋父情爱图,吓得“跪在她的身边”求爱的骏马,“止不住全身的汗水淋淋”。父亲此时此情也许是相依为命、思念的女儿的亲情(即少女的ego),而少女却是恋父之情(少女的id)的强烈表现。因此才有“父亲象宁静的大海,/她正如莹晶的胶月,/月投入大海的深情,净化了这烦闷的世界。”那种“烦闷占据了她的日夜”已经没有了,有的只是少女的(本我的本能)欲望的大海得到满足后的平静。

  当被冷落的白色骏马(青年)“跪在她床边/整夜地涕泗涟涟”,提醒“姑娘啊,我为你走遍了天边”,要求少女实现她的诺言时,少女却断然拒绝:“你不要这样癫痴,/提防着父亲要杀掉你。”此时少女的自我(ego),满足了她的本我(id)的本能欲望的要求,完成迷失了方向——忘记了应该实现自己的诺言。她的本我(id)在没有自我(ego)监督的情况下,在平坦的原野上狂奔起来,并残酷地让父亲把阻碍她恋父的求爱者“白色骏马”杀掉。

  第三章,由于“没有母亲”——母亲的缺失导致少女的自我(ego)无法控制她的本我(id),自我(ego)已经给本我(id)的恋父(嫁父)的本能欲望让了道,使本我、自我、超我得不到平衡发展,少女最后只好走向毁灭:

  当少女的恋人(父亲)再次流离出去时,在风雨交加之夜(与一二章比较)少女担心失去所爱之人(父亲)心中产生的恐惧、孤独,使她的本我(id恋父嫁父)表现越来越明显——“亲爱的父亲,你今夜/又流浪在哪里?/你把这匹骏马杀掉了/又是凄凉,又是恐惧!”因为恋人(父亲)把骏马(青年)杀掉,再也无人能帮助她找回恋人,她倍感孤立无援。这震撼人心的诗句“又是凄凉,又是恐惧!”,似乎说明少女走向毁灭前悲苍、深情地呼唤自己恋人(父亲)的归来。最后走向绝望,生不如死:“亲爱的父亲,/电光闪雷声响,/你丢下了你的女儿,/又是恐惧,又是凄凉。”在这里少女已经被本我的恋父之情烧得“电光闪,雷声响”般天昏地暗,她的自我(ego,不能嫁父)不但已经给本我(id,恋父嫁父)的本能欲望让道,而且我们可以注意到,与前一节复沓的“凄凉”后面的感叹号,这里已经改为句号。这个句号似乎在暗示少女的自我(ego)再也没有力量,彻底衰竭,已经无法为本我(id)作掩饰了。少女的整个人格心理世界倾塌了,开始走向疯狂。只剩下本我(id)仍然在她肉体的躯壳里左冲右突,寻求满足,热切地呼她的父亲。

  这时马皮求爱的誓言(其实是少女的超我对她的惩罚):“我愿生生世世保护你,/保护你的身体”的“沉重的语声”成为“闪电(恐怖)穿透了她的全身”,“心儿怦怦,发儿悚悚”使得她更加恐惧、更加凄凉地发疯了,马皮也只能保护她的肉体了。残忍的惩罚仍然没有放过少女,马皮再次求爱:“我生生世世保护你,/只要你好好地睡去!”再一次击中少女,使得尚存一息的嫁父本能欲都脱开肉身而去,少女的大地将要崩溃。一瞬间,马皮“紧紧裹住了她的全身”,在少女没有反抗能力的状态下,窒息了少女的狂热的本我恋父情结,也毁灭了“少女”,当然也永远嫁不了她狂恋的父亲,更不可能接受白色骏马的求爱了。

  “白色骏马”与少女的爱情故事——神话视角中我们可以看出由于少女是一个人格心理存在着缺省,自我不能控制、监督本我,使得她恋父的本能欲望得到充分发展,导致个体人格心理的崩溃——个体人格心理中由暗藏变态——变态——变疯,最后走向毁灭的过程。故事也进入了尾声(全诗的最后一节),也回答了叙述者从现实视角提出的问题。这样就神话视角与现实视角融汇到了一起来了:



  姑娘啊,我的歌儿还未唱完,/无奈呀,我的琴弦已断;/我惴惴地坐在您的窗前,/再续上那最后的一段——/一霎时风雨都停止,/皓月收束了雷同电;/马皮裹住了她的身儿,/月光中化作了雪白的丝茧。



  这样神话视角就形成对叙述者爱情故事失败原因的诠释,是对叙述者现实视角的回答:叙述者现实视角中的“我”随着“蚕儿正在初眠”到“三眠”到最后“织茧”(与《河上》的“狂夫”一样)痴情地追求心中的“姑娘”,然而“姑娘”却始终不见打开心灵的“窗户”问问“你是谁”。在神话的视觉中给出了答案:少女(《河上》和《蚕马》中的“少女”、“姑娘”)的恋父情结使她不能嫁予白色骏马(《河上》的“狂夫”和《蚕马》中的“我”),并由于个体人格得不到正常发展,最终自己毁灭。因此,现实视角中的“我”也明白“姑娘”为什么不打窗口看看“你是谁”——因为“姑娘”也像神话视角中的少女本身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本能欲望,不是她不愿嫁而是欲嫁不能一样。那么,“我”也只好让“我”的痴情继续燃烧,当“我”的“痴情的馀焰”燃完之后,“我”的生命(琴弦)消去(已断)了。

  这样,在《蚕马》全诗三章中双重视角交织着层层推进,最后在全诗的结尾部分双重视解相互融汇,将古老的神话故事(神话视角)与现实生活的自身命运(叙述者的现实视角)相互映照,获得重新阐释从而使神话故事获得了现代意义——故事新编后的意义——神话故事成为诠释现代视角中的“姑娘”为什么不为“我”的痴情所动,让我延续自己生命的原因。



  无论是《河上》的这个人为了灵魂的平静,通过超常的努力追求那根本不存在的“少女”,最后导致悲惨的结局;还是《蚕马》中的现代人“我”——冯至(白色骏马)为了延续自己的生命,通过千万苦的超常付出,却无法让“姑娘”(少女)接受“我”的痴情,止住我的火焰继续燃烧,使“我”的生命得不到延续。——造成他们这种命运的原因都是通过“故事新编”的形式展现出来。

  在冯至的这两个故事新编中,我们可以看出冯至通过把古代的传统经典纳入自己的身世的现实处境中进行重新阐释,进行“新编”,利用它来帮助自己理解、认识自己无法理解的现实困境。同时也显示了处在“天崩地裂”时代的冯至,试图重新回到传统经典寻找支撑自己灵魂的“少女”,寻求延续自己生命的“余馅”的“姑娘”,仍然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说,故事新编无法平息自己的身心紧张,最终却成为表现自己所处困境的表达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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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弗洛伊德著,林尘、张唤民、陈伟奇译《弗洛伊德后期著作选》,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年出版,第1-70页,第157-209页。

[2] 冒炘,周棉认为“白色的骏马”是“青年的化身,它帮助少女寻找父亲,对少女怀着热恋。”参见冒 炘,周 棉《冯至诗歌初探》,载《江汉论坛》1982年第10期,第3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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