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估《诗经》的价值——《周南》乐章三例(第四辑)

发布时间: 2013-10-18 浏览次数: 109

  佛云,正人解经,经经皆正;邪人说法,正法亦邪。《诗经》本是儒家的重要经典,是周代士子们的必修课,却被后世学者糟踏得一文不值。看见几个农耕术语,就以为是民歌俗谣;遇到恋情乐章,就认为是普通情歌。岂知中国自古以来就是农业立国,禹稷都是“躬稼而有天下”,即使是邦国首领,都要亲历稼穑,手植蚕桑;能登上大雅之堂、示范青年、移风易俗的诗事又岂能凡俗?西周之时,《雅》《颂》正音,规范天下;二《南》乐章,流播全国。当今学界,丢弃文化背景,乱解经书,致使错误言论,弥漫学堂;低劣书品,充斥市场。把先王教化天下、强盛邦国的乐章当成是普通的民歌俗谣,辜负了先王的良苦用心,误导了全天下人的儿女。仪封人曰“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只有重振文教,新解乐章,方能使邪说止步,经典复原。

  中国封建文化的全面高涨是从西周开始的,然而其源头却在周前。前周一个世纪左右的文治教化,奠定了周邦成为一个强国的基础,也为它覆灭殷政作好了准备。从周太王古公搬迁到岐山下开始(前1155),就“贬戎狄之俗,而营筑城郭室屋,而邑别居之。作五官有司”,分管各个行业。定居生活为文治教化提供了条件,也为婚姻家庭的稳定奠定了基础。于是出现了“民皆歌乐之,颂其德”的历史记载[1],《大雅·绵》《鲁颂·閟宫》也歌咏了这段历史。从古公到武王灭商(前1046)历时约一个世纪,四位君主前后相承[2],力行王道,推行文治,“行礼乐,宣德化”[3],《周南》《召南》就是这一历史时段的风教乐章。所以《毛诗正义》说:

  《鹊巢》、《驺虞》之德,是诸侯之风,先王大王、王季所以教化民也。

  《关雎》、《麟趾》之化,是王者之风,文王之所以教民也。[4]

  《鹊巢》《驺虞》《关雎》《麟趾》分别是《召南》《周南》的第一首和最后一首,概指这两类乐歌。由于礼乐教化,淳厚了周邦的社会风气,“民俗皆让长”,文王之廷是“君子之庭”[5],为覆灭殷政奠定了基础。故《毛诗序》称其为“风之正经”,是“风之始也”,属于“正始之道,王化之基”类的作品。朱熹也要求解《诗》的人要“本之二《南》以求其端,参之列国以尽其变,正之于《雅》以大其规,和之于《颂》以要其止,此学诗之大旨也。”[6]

  由于年代久远,缺少了当时那种文化生态。近世以来,互相抄录、以讹传讹的论文、书籍,都把先王用于教化境内万民的乐章,解读为西周初年的民歌;把千百年来的经典诗篇降格为普通的民歌俗谣,降低了它的文化品位以及“通一经即可为博士”的历史定位。下面选取三首乐歌进行疏正,还原儒家经典的本色特征,以正视听。



  一、大正《关雎》诗:未尝不可把它理解为“风之始也,风天下而正夫妇也。”

  近世学者大都认为《关雎》是一首表现男女爱情的普通民歌,并且进行了激情洋溢的发挥,流毒甚广。以今人的标准来看,它确实与民歌无异。但细致品味方知,它绝非普通民歌。按照当时的生产力和社会关系可知,“钟鼓”“琴瑟”等礼器已超越了平民的生活层面,“君子”与“淑女”也绝非“氓”与“村姑”,也只有“无伤善害美者”方可配称“好逑”……。在先秦典籍中,“君子”是对统治者和贵族男子的通称,常与被统治的“下民”“小人”或“野人”对举。《诗经》中就有许多这类的诗句,如“君子所依,小人所腓”(《采薇》),“岂弟君子,民之父母”(《泂酌》),“假乐君子,显显令德。宜民宜人,受禄于天”(《假乐》),“岂弟君子,四方为则(纲)”(《卷阿》),“君子至止,鸾声将将”(《庭燎》),“君子至止,福禄既同。君子万年,保其家邦”(《瞻彼洛矣》),“彼君子兮,不素餐兮”(《伐檀》)……王聘珍说:“君子,在位者之通称。君上位,子下民,故曰君子。”可见“君子”非“氓”矣。后来,“君子”词义发生转移,把品行高尚并能承担一定社会责任的人都归入了“君子”的行列,弱化了地位高贵的色彩。难怪今人也常常把自己比附为“君子”,生怕被人称作“小人”,“淑女”亦然[7]。有了如此的心态,《关雎》一诗不成为普通的民歌都难。其实,整首诗中“君子”根本就不是指自己,也不存在第一人称的意象。请看原诗:

       关 睢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这是一首乐师们在“君子”与“淑女”的婚礼上演奏的乐歌,恭祝“淑女以配君子”或“君子乐得淑女”的诗篇,歌颂窈窕淑女是君子的好配偶,都以第三人称发之,不存在第一人称的意象。那么这“君子”与“淑女”又是谁呢?《毛诗序》曰:

  《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故用之乡人焉,用之邦国焉。风,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周南》《召南》,正始之道,王化之基。[8]

  《毛诗序》本是古今学者解说《诗经》所能依赖的第一材料,但今人却抛弃《诗序》,另起炉灶,总觉得它没有解答清楚诗意,反而增加了自己的困惑。《关雎》怎么变成了“后妃之德也”?全诗哪有“后妃”的形象?若是再加上孔子“王道之原,不外此矣”的话语,那就更是云里雾里,不知所云。至于“风天下而正夫妇也”之后的语言就只能存而不论,或任意发挥了。

 其实,这是一首应该让、且值得让全天下学者都为之迷狂的乐章。何也?

  殷周之交是中国社会思想最为艰难的时期,中国的礼仪文明正在挣脱历史的桎梏走向光明。我们这个民族从上古一路走来,文字形成晚,直到商朝后期,许多家庭伦理、人际关系尚未得到总结与完善。既无可用的文字材料,又无现成的法式可循。是继续着《周易》所描写的婚俗行为[9],抑或是移风易俗,抬升男女结合的礼义精神?是每个部族首领必须思考的问题。但一国之君的殷纣王却是“以酒为池,县(悬)肉为林,使男女倮,相逐其间,为长夜之饮”[10],人的自然属性多于社会属性。所谓上行下效[11],“教训失道,风俗淫僻”“昏(婚)姻之礼废,则夫妇之道苦,而淫辟之罪多矣!”如此,欲使人口增长、部族强盛岂不都成了泡影?在地广人稀的年代,增长人口是任何一个家族、部落、邦国兴盛的基础,而婚姻又是繁殖人口的起点[12]。因此“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西部周邦肩负了起维新使命,要用自己的行为去风正天下,“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在天下女性尚未完全得到尊重的年代,文王就以身作则,“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大雅·思齐》),敬重婚礼,敬重后妃及其家邦,以礼迎接大姒。

  当时,渭水边的莘国之长女曰大姒,是一个贤德的女子,文王认为“大邦有子女,可求以为昏姻”,于是“纳采问名,将加卜之,又益知大姒之贤”,终于以“三纳”之礼定婚姻。文王敬大姒,重婚礼,亲自“迎之于渭水之傍”,造其舟(加木板于上)以为桥梁,把大姒接回周邦,“周有天下王业之基,皆始迎于大姒矣。”文王的举措无疑为千家万户带来光明。此事见载于《大明》一诗中:

  文王初载,天作之合。在洽之阳,在渭之涘。文王嘉止,大邦有子。大邦有子,伣天之妹。文定厥祥,亲迎于渭。造舟为梁,丕显其光。

  《关雎》一诗就是当时周邦境内歌咏文王婚庆这件大事的。只是《大明》产生于西周初年,属于天子正乐;而《关雎》却是周邦尚为诸侯国时的乐章,所以归入《国风》行列,为“风之始也”,是“风之正经”。

  正因为如此,整首诗的意象都取自于河边景象。诗人触景生情,托物起兴,常常就近取譬。文王渭水迎亲,江边的物象虽多,但也只有雎鸠、荇菜可与之相配。“雎鸠”绝非凡鸟;“荇菜”也非俗物。“雎鸠”名曰“王雎”,即今所谓鹰、鹫一类的猛禽。陆机说:“雎鸠,大小如鸱,深目,目上骨露,幽州人谓之鹫。而扬雄、许慎皆曰白鷢,似鹰,尾上白。”郭璞曰:“雕类也。今江东呼之为鹗,好在江边沚中,亦食鱼。”在《关雎》时代,能用“雎鸠”来比喻男女情爱者岂是普通下民?而“荇菜”也是宗庙祭祀“必备庶物也”,宗庙乃邦国家族的头等大事,以此起兴,是喻后妃“当共荇菜以事宗庙”也[13]。况且天下婚恋多矣,但能用“琴瑟”细乐,并用“钟鼓”大乐热热闹闹地迎接“窈窕淑女”的能有几人?直到近世,两千多年的礼乐教化和社会进展,也没能改变普通民众只选用“唢呐”“铜锣”之类的礼器来迎亲的习俗。而在当时就能郑重其事,采用如此隆重的仪式者岂是凡民?所以清人姚际恒就说这是一首“诗人美世子娶妃初婚之作,以见佳偶之合,……为周家发祥之兆”[14]。“世子娶妃初婚”,也只有文王相符。因为从岐周开基,只有王季、文王、武王得享“王储”而为世子,王季、武王又都无江边迎亲的景象[15]。那么此“世子”非文王而谁?况“周有天下王业之基”,又都是从迎娶大姒开始,故“为周家发祥之兆”。因此《毛诗序》说《关雎》是“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在当时,有多少女性能够像“淑女”一样,待婚而嫁,或得到明媒正娶?故云“后妃之德也”。而能够“风天下而正夫妇”的诗篇、婚事又岂能来自民间?更何况是要“用之乡人焉,用之邦国焉”!

  “周家发祥之兆”,又未尝不是千家万户的发祥之兆。文王亲自迎接大姒于渭水边,并造舟搭桥,极物尽礼。提升了婚姻的价值,彰显了男女结合有别于动物的礼义精神。以至于从此之后“天子至庶人娶皆当亲迎”成了定规[16],因为“天子虽至尊,其于后犹夫妇也”。当鲁哀公说自己要“冕而亲迎,不已重乎?”就被孔子批评道:“合二姓之好,以继先圣之后,以为天地宗庙社稷之主,君何谓已重乎?”[17]可见,统治者的行为若没约束,女性的尊严就得不到保障;不受限制的举动是弱势群体的潜在威胁,不尊重女性的言行当然就受到了批判。因此婚姻有约束才可使人伦有序,夫妻相敬:

  婚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是以婚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皆主人筵几于庙,崦拜迎于门外,入,揖让而升,听命于庙,所以敬慎重正婚礼也。[18]

  如此,社会稳定,邦国长久。《关雎》结束了“无礼的婚俗”,“琴瑟友之”“钟鼓乐之”热热闹闹地迎娶大姒,提升了婚礼的价值,彰显了婚姻的礼义精神。在社会伦理和礼仪规范亟需完善的时代,文王以自己的行为移风易俗,转移社会风气,起了良好的示范作用,当然值得境内民众、乐师大歌特歌。在文字欠缺,思想尚未开化的年代,该诗正好以乐章的形式教化正俗,促使当时的婚俗走上正轨,引导青年男女正确对待自己的爱情体验和婚姻生活,不至于“始乱终弃”,婚姻无道,风俗淫僻。“后妃之德”,无非是寄望于世间女子都能像“窈窕淑女”一样,在恋爱、婚姻生活中自尊、自重与自爱,待婚而嫁。又能如王雎一样“挚而有别”,贤淑相夫,终生相依。从此之后,结束了无礼婚俗,“取妻如之何?必告父母。取妻如之何?匪媒不得”(《齐风·南山》),“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缡,九十其仪”(《豳风·东山》),明媒正娶的诗句,不绝于书,可见教化之深矣。

  文王以诸侯而行王道,以礼乐教化民众,所以诗篇所彰显出来的社会学含义已超越了“世子娶妃”本身,而可以用它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故用之乡人焉,用之邦国焉。”《毛诗正义》说:

  文王行化,始于其妻,用之乡人焉,令乡大夫以之教其民也;又用之邦国焉,令天下诸侯以之教其臣也。欲使天子至于庶民,悉知此诗皆正夫妇也。[19]

  后来文王迁都丰邑后,原先的领地空虚,就让自己的两个儿子周公旦、召公奭去分管二地,继续用这些诗篇去施行教化。最终“美化行乎江汉之域”“三分天下有其二”,奠定了部族强盛的基础。这也就是为什么《毛诗序》要把《周南》《召南》说成是“正始之道,王化之基”的原因。当学生子夏问老师为什么要把《关雎》当作“《国风》之始也”,孔子就说:

  孔子曰:“……大哉《关雎》之道也,万物之所系,群生之所悬命也,……不由《关雎》之道,则《关雎》之事将奚由至矣哉?……天地之间,生民之属,王道之原,不外此矣。”[20]

  文王“正己身以及天下之身,正己妻以及天下之妻,正己之兄弟以及天下之兄弟,天下皆然,则无所不治”。这就与殷纣王形成截然的对比,周邦不“王”都难,所以“王道之原,不外此矣”。以至于孔子要求自己的儿子伯鱼:“女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人不学习《周南》《召南》就不了解“周之所以兴”和“之所以王天下”的这段历史,不明白自己所处朝代兴盛的历史缘由,当然也就“犹正墙面而立也与!” [21]

  如此我们就不难明白为什么西周建国后,不论“乡饮酒礼”“乡射礼”或“燕礼”上都要演奏《关雎》等诗这一文化现象了。

  《周南》《召南》是整部《诗经》的发端,而《关雎》又是其关键,只要破解了《关雎》密码,儒家典籍中的许多言论也就迎刃而解了,同样也就贯通了“六经皆史”的说法。

  全诗情文并茂,荡气回肠,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也非民歌可比。



  二、重奏《卷耳》乐:一词一语之误,错解全诗

  《卷耳》是《周南》的第三首,由于学者们不愿接受《诗序》的说法,又错解“嗟我怀人,寘彼周行”的诗意,致使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请看原诗:

          卷 耳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朱熹说这是后妃思念文王之作。“嗟我怀人,寘彼周行”是“心适念其君子,故不能复采,而寘之大道之旁也。”重道轻文的理学家据实读诗,总以为“采采卷耳”就是真采卷耳。若是真在大路旁采卷耳,那为什么又要“陟彼崔嵬”“陟彼高冈”?也没有必要牵着马、带着仆人、还要带上“金罍”与“兕觥”去抒发感慨。难道为了怀念文王就特地要在采卷耳时吗?诸多不畅,不足以为法。

  后来方玉润作了变通,在《诗经原始》中说,“(一章)因采卷耳而动怀人念,故未盈筐而‘置彼周行’,已有一往情深之概。下三章(二、三、四章)皆从对面着笔,历想其劳苦之状……”[22]。于是就有了近人钱钟书在《管锥编》中的错误解说,认为是男女两人处两地而情事一时,其笔法是“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批尾家谓之“双管齐下”。“首章托为思妇之词,‘嗟我’之‘我’,思妇自称也。……二、三、四章托为劳人之词,‘我马’、‘我仆’、‘我酌’之‘我’,劳人自称也”[23]。后世学者多从以上观点衍述诗意。

  初略一看,此诗果然是一首品位高古的怀人之作,并且以女方怀念对方为主,至于不能疏通的二、三、四章中的“我”,只好借助于人物角色的转换了,诗句的含义也就变成了“想象在外的丈夫如何思念在家的妻子”。今人在疏理过程中,又将“嗟我怀人,寘彼周行”发挥为“我所怀念的人,被置于周的军队中”,“周行”被解释为“周的行列”或“周的军队”;或者将它解释为我思念着远方的亲人,无法采卷耳,就把浅筐放在大路边;甚至说“在大路边等待丈夫回来”,“周行”被当作了大路。其实这些都是错解。

  在此诗中,主人公“我”的角色自始自终都没有改变,“我”依旧是“我”,不存在“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的说法。内容也不是家中的少妇思念丈夫或“征夫”,而是文王欲建王业,渴求能得到更多的贤才这一主题。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为比兴句,不是真采卷耳,而是以“卷耳”喻贤才,采集卷耳即采集人才,寻求贤能,但人才难得,故“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嗟叹我所怀思的贤才啊,我将把你们安置在各个行列里,各个位置上。开宗明义,示以重用;贤才们能“各居其列”,就百事顺畅。行,列也。文王以诸侯而行王道,虽然“三分天下有其二”,但真要颠覆殷政,一统天下尚需人才。因此就有了“陟彼崔嵬”“陟彼高冈”的诗句:想登高山,但马力不足;想干大事,但仆从疲病;人才的匮乏,故有“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的吟唱。这类似于“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的求贤情感。有了如此渴求贤才的悠长心怀与招贤纳士的呼唤“云何吁矣!”怎不会唤起天下贤才们的投奔?

  (文王)礼下贤者,日中不暇食以待士,士以此多归之。……太颠、闳夭、散宜生、鬻子、辛甲大夫之徒皆往归之。

  殷之大师、少师乃持其祭乐器奔周。

  迎(姜)太公于渭之阳。[24]

  于是就有了“济济多士,秉文之德。对越在天,骏奔走在庙”(《周颂·清庙》),“济济多士,文王以宁”(《大雅·文王》)的描写,《大雅·棫朴》也是赞美“文王能官人也”的歌谣。在地广人稀的年代,人力资源和人才优势是成就大业的基础,因此《卷耳》类似于“求贤令”,是为“求贤诗”。

  就目前可知的资料显示,“周行”一词在《诗经》中共出现过三次,含义都一样,如《小雅·鹿鸣》中“人之好我,示我周行”。郑玄笺云:“示”当作“寘”,置也。周行,周之列位也。好,犹善也。若有人能以良好的德行来赞助我,我将把他安置在美好的列位上。可作参佐。

  “嗟我怀人,寘彼周行”最早被引用的语言环境也足以说明《卷耳》是一首求贤诗。《春秋左氏传》记载:

  鲁襄公十五年(前558年)楚公子午为令尹,公子罢戎为右尹,蒍子冯为大司马,公子橐师为右司马,公子成为左司马,屈到为莫敖,公子追舒为箴尹,屈荡为连尹,养由基为宫厩尹以靖国人,君子谓楚于是乎能官人。官人,国之急也。能官人,则民无觎心。诗云:“嗟我怀人,寘彼周行。”能官人也,王及公、侯、伯、子、男、甸、采、卫、大夫,各居其列,所谓周行也。[25]

  这样“嗟我怀人,寘彼周行”就可解释为:嗟叹我所怀思的贤才啊,将会被安置在各个适当的行列里、位置上:公、侯、伯、子、男、甸、采、卫、大夫中,各个列位都将虚位待贤,量才而用。二、三、四章具体陈述人才之缺,怀归贤才。人物角色自始至终没变,都是邦国君主,前后一致。所以《诗序》说:“《卷耳》,后妃之志也。”是说她致力于帮助文王“求贤审官”,有进贤之志,唯德是用。“朝夕思此,欲此君子官贤人,乃至于忧思而成勤。此是后妃之志也”。[26]

  若真是如此,那这也是个“奇女子”。索隐《史记·外戚世家》说,古之帝王能君王天下者,“非独君德于内茂盛,而亦有贤后妃外戚之亲以助教化。”而“周有天下王业之基,皆始迎于大姒矣”这句话也说明此女子不凡,是她帮助文王“美教化,移风俗”,成就了帝业。史书里记载,太姒生十男[27],“教诲自少及长,未尝见邪僻之事,言常以正道持之也”。因此《大雅》中颂扬她和文王的诗句很多,而《毛诗序》也把《周南》乐章都归在她的名下进行讲诵,足见她的教化之功。《卷耳》之后,就出现了《兔罝》三章,《毛诗正义》说“后妃《关雎》之化行,则天下之人莫不好德,是故贤人众多”。若将《卷耳》理解为少妇思念丈夫或“征夫”这一主题上,就无法推导出为什么“乡饮酒礼”“乡射礼”或“燕礼”上都要演奏《关雎》《卷耳》等诗这一文化现象了。



  三、新赏《芣苢》篇:无良学者以她人之悲愁展自己文笔之美畅

  把快乐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这是中国文人常有的事情。就连郑板桥和他的老师也不例外,写下了什么“谁家女多娇,何故落小桥?魂魄随风散,青丝泛波涛”的诗句,设想一下若“此女”是其亲人或女儿,他还能诗兴大发吗?在解析作品时只求字正腔圆,珠圆玉润,音节娴滑,协律和谐,而不求作品的原生态或不与“事主”“感同身受”,乱解一通,而又以华美文词出之,流毒甚广,影响极坏,《芣苢》一诗就遭到这样的错解。《芣苢》是《周南》的第八首。请见原诗: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

  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

  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襭之。

  极为简单的内容、语言、音节,却反复吟唱,这是为何?《毛诗序》云“《芣苡》言后妃之美。和平则妇人乐有子矣,天下和,政教平也”。这仅仅是旁说,并没有接触到乐章的本身。于是许多人说这一首描写妇女们采摘芣苢的诗歌,“反映了她们在劳动中的欢愉之情”或“全诗洋溢着欢愉之情”。元·吴师道《传说汇纂》云“此诗终篇言乐,不出一‘乐’字,读之自见意思。”清·王夫之《姜斋诗话》卷上:“‘采采芣苢’,意在言先,亦在言后,从容涵泳,自然生其气象。”[28]真不知这些学者是一种什么心态,全诗何“乐”之有?在中国古代,子嗣乃是养老之依靠,家族、部落兴盛的象征。男女结合,自然产子,一旦三年未见生育,则男女恐慌,宗族猜疑,娘家畏惧,不育不孕将带来一系列的家庭矛盾和社会问题,婚育妇女更是明知。所以妇女们都比较看重对儿女的养育,这也与“天下和,政教平”挂不上钩。

  芣苢是什么呢?各地名称不一,有车前草、车前子、牛舌草、当道草、蛤蟆草(谐音咳妈叶)等称谓,是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有须状根,叶丛生,广卵形或长椭圆状卵形,穗状花序由叶丛中央生出,夏秋开花。我国南北各地普遍野生,也广布于亚洲其它地区。古人认为可治疗妇女不育不孕或难产之症,是一种宜女药,非宜男草。中医学上以种子与全草入药,性寒、味甘,功能利水通淋,清热名目,主治小便不利、暑热泄泻目赤肿痛等症状,全草并有止咳作用。既然是一种药草,就没有必要成群结队的去采集,但今天的学者却将它与妇女们的劳动相结合,说什么“反映了她们在劳动中的欢愉之情”,真不知是何心态?同时诗歌也不支持“芣苢能治难产”一说,因为怀身大肚的妇女如何“捋之”又如何能“袺之”“襭之”?

而今流毒甚广,影响极坏的是清·方玉润在《诗经原始》中的评说,这一评说还被游国恩、袁行霈等文学史家引用:

读者试平心静气,涵咏此诗,恍听田家妇女,三三五五,于平原绣野、风和日丽中群歌互答,余音袅袅,若远若近,忽断忽续,不知其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旷,则此诗可不必细绎而自得其妙焉。[29]

  真不知方玉润是如何推原《诗经》的?自己设置一个“平原绣野、风和日丽”的环境不说,还要设置一个“群歌互答”的场景。不育不孕本身就是人生的不幸,一件很痛苦的事,妇女们难道还要让天下人尽知其生理缺陷?设置场景就有偏离文本的倾向,整首诗中没有一个词语透露出这样的场景。说不定还是个阴天,没有阳光;也不是在平原绣野,而是在溪沟坎坷处去采摘芣苢;也不应该是“三三五五”,说不定是孤凄一人,否则不育不孕的妇女何其之多矣?而当我们站在一个不能生育的妇女的角度上去唱诵此诗,看还能不能“平心静气”?任何评论,都要“以意逆志”,与主人公同情、同心、同感受,不要只图语言的华美与文笔的爽快流畅而自造语境。要解读此诗,恢复原生态:一定要唱,不要读。涵咏、诵读都会变化了诗的原貌,不可信。

  对此诗的正解就是邦国首领欲使部族人口兴盛,家庭和睦,让民众知道“芣苢”是一种可以增加子嗣的良药,能够治疗妇女不育不孕之症。这虽然是一种朴素的繁殖人口的观念,但也表现了部落首领的良苦用心。这也与《关雎》欲使人口增长,“风天下而正夫妇”的主旨同归,与文王施行教化相切合,共同支撑文王“欲建王业”这一总目标。重章叠句,反复咏唱,寄托遥深。否则一件极为简单的事情何必要不停歌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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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司马迁:《史记》(卷四),《二十五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7页。

[2] 四位君主即大王、王季、文王、武王。按集解徐广曰:“文王九十七乃崩。”其后四年(前1046年),武王克纣,则岐周时段则达一个世纪以上。参见《周书》《周本纪》等。

[3] 欧阳询:《艺文类聚》(卷三十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年,第690页。

[4] 孔颖达:《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73页。

[5] 司马迁:《史记》(卷四),《二十五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8页。

[6] 朱熹:《诗集传·序》,《四库全书》(72),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749页。

[7] 先秦典籍中,有许多“帝子”“公子”“王子”等不同称谓,如《楚辞·湘夫人》中就有“帝子降兮北渚”《豳风·七月》中也有“为公子裳”,“帝子”即指“帝尧之女娥皇、女英”,“公子”即“豳公之子”。因为周大王古公亶父在豳地时被称为“豳公”,直到岐周才立国开基,方有家邦。因此诗中的“君子”一定程度上也可理解为“国君之子”,并与统治者或贵族男子的身份地位相通,可作参佐。

[8] 孔颖达:《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69-273页。

[9] 孔子曰:“《易》之兴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忧患乎?”《易经·系辞下传》(第十一章):“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当文王与纣之事邪?”殷周之交,没有更多的文字材料可供参考,只有《周易》中有一些婚俗行为描写。如:(屯卦)六二:屯如,邅如,乘马班如,匪寇,婚媾。女子贞不字,十年乃字。(困卦)六三:困于石,据于蒺黎;入于其宫,不见其妻,凶。(大过卦)九二:枯杨生稊,老夫得其女妻;无不利。九五:枯杨生华,老妇得其士夫;无咎无誉。(泰卦)六五:帝乙归妹,以祉元吉。可参见原著。

[10] 司马迁:《史记》(卷四),《二十五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6-17页。

[11]《史记·乐书》云:“移风易俗,天下皆宁。文王之国自有文王之风,桀纣之邦亦有桀纣之风。桀纣之后,文王之风被于纣民,易前之恶俗,从今之善俗。上行谓之风,下习谓之俗”。可参见《史记·乐书》。

[12] 王聘珍:《大戴礼记解诂》,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21页。

[13] 孔颖达:《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73-274页。

[14] 郁贤皓:《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简编》(上册),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8页。

[15]古公曰:“我世当有兴者,其在昌乎?”于是长子太伯、虞仲二人“亡如荆蛮,文身断发,以让季历。”这样就只剩下文王作为周家的王储了。而文王之母是“自彼殷商,来嫁于周”,武王娶邑姜,都无“在河之洲”的景象。可与《大雅·文王之什》互参。

[16] 孔颖达:《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507页。

[17] 孔颖达:《礼记正义》,《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611页。

[18] 孔颖达:《礼记正义》,《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680页。

[19] 孔颖达:《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69页。

[20] 许维遹:《韩诗外传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64-165页。

[21] 朱熹:《论语集注》,《四书集注》,长沙:岳麓书社,1987年,第259页。

[22] 方玉润:《诗经原始》,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78页。

[23] 钱钟书:《管锥编》,中华书局, 1979年,第67页。

[24] 司马迁:《史记》(卷四),《二十五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7,16,183页。

[25] 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022页。

[26] 孔颖达:《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77页。

[27] 即“伯邑考、武王、管、蔡、霍、鲁、卫、毛、摐、曹是也”。参见《管蔡世家》和索隐《太史公自序》。

[28] 郁贤皓:《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简编》(上册),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11页。

[29] 方玉润:《诗经原始》,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85页。同时还可参见游国恩《中国文学史》(一)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39页;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一卷)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6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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