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机佛趣,妙不可言,引人入胜。梅落禅门自又别有一番韵致,令人难以揣度而又风光无限。
齐己是唐朝出了名的诗僧,写过一首《早梅》,道是:万木冻欲折,孤根暖独回。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风递幽香出,禽窥素艳来。明年如应律,先发映春台。
此诗诗题为“早梅”。梅本花中魁首,独领众芳;早梅则又是魁中之魁,其丰姿异彩器宇神韵定是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知齐己能否摄其魂勾其魄尽其妙,我等且拭目以待。
诗一开头便劈头盖脸来了一句“万木冻欲折”,营造出一种萧煞寒极的恶劣氛围,这也是作诗的常起之法,尚看不出诗人水平高低。不过,需要一提的是,一个“折”字不仅深化了我们对“冻”的感知,更暗示出风之凛冽,不仅是“已是悬崖百丈冰”,而且是“风头如刀面如割”。
《本草纲目·果一·梅》载:“梅,花开于冬而实熟于夏,得木之全气,故其味最酸,所谓曲直作酸也。”正是其之酸极方能使树体内液浆在极其寒冷的天气中流动不止,汲取来自地下的暖流,保持旺盛的生机。齐己写下“孤根暖独回”可谓深得物理,借王观堂之言是“与科学家密合,可谓神悟”,令人叹服。这在中国文人之中是不多见的。“回”当一语双关,既有“回溯”地下暖流之理,又有“回春”之义。“独回”之“独”便可见梅之早。梅之卓尔不群已出露端倪。
“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此联着实是“生花”妙笔!不在上林华苑,只在偏僻前村,大有“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的淡泊与孤傲。诗人的视线由“万木”的广阔天地缩小到“前村”这个小空间。“深雪里”三字又在“前村”的小空间里自辟出一重新境界。这个境界里天地浑然,粉妆玉砌,冰封雪裹,一株寒梅卓然屹立。这个境界自成一个宇宙,这株梅花成了这个宇宙中唯一的生命,正是“一花一世界”!就在阴气臻于极盛的昨夜,一枝寒梅应“寒”而生,悄然绽放了!
诗写至此,已尽梅之“早”,往下又该如何去写?是狗尾续貂徒添蛇足,还是峰回路转别有洞天?且往下看。
常言道,没有不透风的墙。风是无孔不入的。“前村深雪”禁锢不了梅花的盎然生意。在首句,一个“折”字已暗示风的存在,在这里就一笔点破了。是风在考验着梅的坚韧,也是风把梅的幽香播向四方。一个“递”字 既显示出雪之深之密以致使梅香不易传出,又赋无形之香以质与形感如若珍宝一般。事实也确如此,正是“深院惊寒雀,空山泣老鸮”之际,饥寒交迫的野禽闻到梅花芬芳能不欣喜异常?循着花香,一只喜鹊从树缝里窥见一株梅树。梅树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积雪,然而有一枝上却有一片疏疏的白,白得更艳丽更精神,与众不同,令人心怦然为之一动。喜鹊敏感地断定,这定是占尽人间第一春的白梅!于是乎,它呼朋引伴的飞上梅梢,向人间传递着春回大地的喜讯。此联背面敷粉,使梅之香色毕呈。难怪张心斋在《幽梦影》中将梅归为“花之宜于目复宜于鼻者”之首。
“早梅”虽生于穷乡僻壤,但凭其炯异特性却走进了人们的心中。“明年如应率,先发映春台。”这是冀望早梅能够一以贯之并在来年将大好春光泄露给天下众生!
综观全诗,视野在前两联逐渐缩小,在后两联又渐渐扩展开来。这似乎是诗人内心世界起伏变化的真实写照。诗人早先满腔抱负,意欲兼济天下泽被万姓,然而后因科场失意而遁入空门孤芳自赏。在佛门修行中,他又渐悟到普度众生之旨,目光再次投入到对世人冷暖的关照之中。正是“禅心朗照千江月,真性情涵万里天”!看似一种心灵的回归,实乃逐步求得大道。
更为难能可贵的是,本诗塑造出一种“无我之境”,彰显的是梅的丰姿异态,而诗人之情却遁隐得很深。这怎能不让人忆起观堂先生在《人间词话》中的一句:“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 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历来文人,多以诗抒发幽愁忧思者。而作为诗僧的齐己,因其特殊的身份,于禅门开辟了一个新的境界。
《红楼梦》里有个“拢翠庵”,妙玉在里面主事。一个大雪之晨,贾宝玉出了怡红院,正兴致勃勃地赶往芦雪广时,“闻得一股寒香扑鼻”,“回头一看,恰是妙玉门前拢翠庵中有十数株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好不有趣”!此情此景,令人心醉,难怪“宝玉便立住,细细的 赏玩了一番方走”。
这天宝玉联诗又“落第”了,社长大嫂子要罚他,说:“我才看见拢翠庵的红梅有趣我要折来一枝插瓶,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如今罚你去取一枝来。”在诗社中,宝玉第一个发现红梅并倾慕不已,想必早有入庵一赏的雅兴了,一闻此言可谓是正中己怀,因此“答应着就要走”。众人也赞“这罚的又雅又有趣”。 待到宝玉“擎了一枝红梅”回来时,单见“这梅花只有二尺来高,旁有一横枝纵横而出,约有五六尺长,其间小之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兰蕙,各各称赏。” 书中没有宝玉在庵中与妙玉相会的情景,但通过他的一句“也不知费了我多少精神”可以想象,那定是风光旖旎。
曹雪芹给妙玉下的判词有“才华阜比仙”一句,由此推之,原著后半部中,妙玉定有不少精妙绝伦的诗文呈现于世。可惜现在能拜读的只有大观园中秋联句的后十三韵。叹惋之余,细细味来,果然是春葩丽藻,运斤成风,较之前二十二韵又深含云破月来,柳暗花明之致。黛湘赞之为“诗仙”,洵不诬也。宝玉与妙玉,一个是“龙驹凤雏”般的“风流公子”,一个是“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的女中“诗仙”,二者在“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相遇,不啻是 “风云际会”。那么宝玉“费”的 到底是什么“精神”呢?卢梅坡有诗云:“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搁笔费评章。”此人又有句云:“有梅无诗不精神,有诗无梅俗了人。”或许,宝玉所谓的“精神”便是即兴赋的一首诗吧。再联想一下“苏小妹三难新郎”,那就更应如此了。而且,宝玉赋诗,尤其是即兴赋诗,简直是赶鸭子上架,总是磨磨蹭蹭十分辛苦,你想他为何在刚接到“访妙玉乞红梅”之题,未等湘云击鼓便走马而成一首七律?我猜,妙玉定是要宝玉作出一首合乎她的意思的诗来方肯赠予梅花,这正是“又雅又有趣”!宝玉求梅心切,便苦心孤诣遣词造句 ,竟成了一首。 这首诗极其可能就是《访妙玉乞红梅》诗(酒未开樽句未裁,寻春问腊到蓬莱。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槎枒谁惜诗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的原型,不然宝玉何以胸有成竹?而且以“蓬莱” 喻拢翠庵,用“大士”“嫦娥”来盛赞妙玉,又用了“槛外”“入世”“离尘”等妙玉素日喜爱的字眼,能不令妙玉心甜意恰慷慨赠梅?
后来,宝玉暗携宝琴再访妙玉。等到众人发觉之时,“忽见宝琴披着凫腋靥裘站在山坡上遥等”。过一会儿,宝玉披着大红猩猩毡回来了。 从宝玉口中,我们得知,妙玉给宝黛等人各赠了一枝梅花。怪哉!妙玉“天生成孤僻”,今日何以如此热心?我在纳罕。古人云:“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所赠之梅是真挚友谊的象征,能给友人捎去脉脉暖流。我想,妙玉那日定是为宝玉姊妹的天伦之乐感动了吧?她本姑苏人氏,出身于诗书世家。无奈父母双亡,委身佛门,遁迹大观园中。新年迫近,能不勾起她心中惆怅令之倍感孤寒?“今夜酒暖人不暖,瑞雪纷飞又一年。”妙玉思之,能不潸然泪下?幸好在这浊世之中,还有宝玉之属同道中人,心中不觉又添些慰藉。一日之内,宝玉两次相访问候,结识了人见人爱的宝琴,妙玉心头一热,赠几枝梅花聊表谢意与祝福亦有何不可?
妙玉的诗才无庸置疑,此日定会有感而发吧?但这个内敛而不外见的人,习惯了“芳情只自遣”,在心底吟成字字珠玑的的好诗,只是不说出来,拈花一笑,闲看庭前花开花落。
雪芹未正面写妙玉,不是“避难”,而是出于诗意与禅意的留出一片空间,任会心者优游涵泳。
妙玉的前半生已属不幸,然其后半生更令人悲悯:“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但她却能“风尘肮脏(kang zang 身陷困境而奋力抗争)”,实在是可歌可泣!一位无名释的《古梅》可以看成是妙玉的赞歌:“火虐风饕水渍根,霜皴雪皱古苔痕。东风未肯随寒暑,又蘖清香与返魂。”
清代诗僧律然有首《落梅》,也很值得一品:和风和雨点苔纹,漠漠香残静里闻。林下积来浑是雪,岭头飞去半为云。不须横管催江郭,最惜空枝冷夕曛。啁哳青禽岂无恋,放衙蜂晚任纷纷。
春风春雨已至,梅花毅然离开枝头,以苔为席,安然睡去,在化作春泥之前依然散发幽幽芳香,似乎是心无挂碍的临终一笑。落英如雪,飞花如云,悄然而化,悄然而散,来也空空,去也空空。诗写至此,令人觉“穆若清风,静若止水”。我们从诗中的语言领悟到佛的精神。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诗人虽是高僧,看到无花的空枝冷清的横斜在落日的余晖,尽管没有听到“江城五月落梅花”的伤心曲调,却也动了恻隐之心为之大惋惜。“青禽”也是有情的啊,它们的“啁哳”之声似乎充满对落梅的眷恋;相比而言,以花为生的蜜蜂则显得无情得多,它们依旧在纷纷攘攘忙着各自的营生,嗡嗡不休的吵闹声又似乎是对多情的“青禽”品头论足的“长舌妇”。我感到这落梅像《养生主》里逝去的老聃,自己安时处顺,哀乐不能入也”。但“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然亦有秦失般“三号而出者”。律然未必赞成这种行止,因为从一个“任”字我们似乎看出诗人对那种巧舌如簧却又无动于衷的人的不屑一顾。
佛家主张“五蕴皆空”,道家也说“太上忘情”,二者殊途同归。这些思想对于早年出家的高僧律然来说,应是根深蒂固了。本诗前半部分便是如实的反映。高僧固然是高僧,骨子里流的还是深情的血液,这深藏着的情怀驱使他怜香惜玉 不能自已写出了下半首这迥然不同的篇章。正是有情方可“有动于心”,方可“度人间苦厄”。
如果这首诗完全是佛理空无观念的阐释,那我只能说:浅薄。像律然这首既明禅机又通人情的诗,依鄙拙见,方可称得上绝妙好诗。能够既明禅机又通人情的僧人方不愧为高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