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通》“三史”、“五经”句考论(第三辑)

发布时间: 2013-10-17 浏览次数: 594

  《史通•摸拟篇》云:“大抵作者,自魏已前,多效三史,从晋已降,喜学五经。”[1] 这里“三史”与“五经”指什么?周一良先生认为这里“三史”只能是《史记》、《汉书》、《东观汉记》。[2]张舜徽先生也认为“此处所云三史,自指《史记》、《汉书》及《东观汉记》”。[3]而程千帆先生却认为,“此处之三史不可能包括《后汉书》”,颇疑其为《左传》、《国语》及《史记》。[4]这里“五经”,未见有学者做过具体说明,大抵均无疑问,以为自指《易》、《书》、《诗》、《礼》、《春秋》。几家不同之看法,值得我们认真分析。认为唐代“三史”指《史记》、《汉书》、《东观汉记》,应是沿袭清人钱大昕之说法。[5]是否意味着《史通》中的“三史”就是这三本书呢?

  《史通•叙事篇》云:“夫班、马执简,既五经之罪人;而晋、宋杀青,又三史之不若。譬夫王霸有别,粹驳相悬,才难不其甚乎”,“盖厖降、蒯瞶,字之媸也 ;重耳、黑臀,名之鄙也。旧皆列以三史,传诸五经,未闻后进谈讲,别加刊定”,“史之为务,必藉于文。自五经已降,三史而往,以文叙事,可得言焉。而今之所作,有异于是”。《史通•杂说下篇》云:“世称近史编语,唯《周》多美辞。夫以博采古文而聚成今说,是则俗之所传有《鸡九锡》、《酒孝经》、《房中志》、《醉乡记》,或师范五经,或规模三史,虽文皆雅正,而事悉虚无,岂可便谓南、董之才,宜居班、马之职也。”从这些评论看,刘知幾于“三史”与“五经”十分推崇,“三史”、“五经”的史著文辞,“以文叙事,可得言焉”。但应用当代语言如实记录史事,不能为追求典雅而一味模拟经史文辞,而有损史事真实性。《史通•言语篇》就说:“苟记言则约附五经,载语则依凭三史,是春秋之俗,战国之风,亘两仪而并存,经千载其如一,奚以今来古往,质文之屡变者哉?”,以此而论,若说《史通》“三史”中有烦秽之《东观汉记》,甚是不妥。因为《东观汉记》是否著名到成为摸拟对象尚属可疑。

  《东观汉记》成于众人之手,质量不高,所以华峤才有志将其改撰,后成《汉后书》。《晋书》本传就称:“初,峤以《汉纪》烦秽,慨然有改作之意”,[6]“华峤删定《东观记》为《汉后书》,帝纪十二、皇后纪二、典十、列传七十、谱三,总九十七篇。”在众多著述中,“华氏居最”(《史通·古今正史篇》)。刘知幾非常推崇华峤,“史官之尤美,著作之妙选”,且认为其地位不为一般人可媲美,“夫以枉饰虚言,都捐实事,便号以良直,师其模楷,是则董孤、南史,举目可求,班固、华峤,比肩皆是者矣”(《史通·言语篇》)。称述其史著文辞“言辞简质,叙致温雅”(《史通·序例篇》)。《华峤集序》称:“张华等称其(峤)有良史之才,足以继迹迁、固,乃藏之秘府,与三史并流。”[7]若说《史通》“三史”中有烦秽的《东观汉记》,华峤《后汉书》与含有《东观汉记》的“三史并流”,就显得没有意义,因为《东观汉记》很难与《史记》、《汉书》相媲美,也实难为刘知幾所称道。

  刘知幾对《东观》之批判非常激烈,他说:“古之国史,皆出自一家,如鲁、汉之丘明、子长,晋、齐之董狐、南史,咸能立言不朽,藏诸名山,未闻藉以众功,方云绝笔。唯后汉东观,大集群儒,而著述无主,条章靡立。由是伯度讥其不实,公理以为可焚,张、蔡二子纠之于当代,傅、范两家嗤之于后叶。今史司取士,有倍东京,人自以为荀、袁,家自称为政、骏。每欲记一事,载一言,皆阁笔相视,含毫不断。故首白可期,而汗青无日。”[8]这里,《东观汉记》成了集体撰述而条目不张之典型。《史通•核才篇》卷九又引傅玄所云“观孟坚《汉书》,实命代奇作。及与陈宗、尹敏、杜抚、马严撰中兴纪传,其文曾不足观。岂拘于时乎?不然,何不类之甚者也?是后刘珍、朱穆、庐植、杨彪之徒,又继而成之。岂亦各拘于时,而不得自尽乎?何其益陋也?”对《东观》之史著文辞,再次加以讥诃。
 
  刘知幾对“三史”之后的史著明显不满,而这个临界点不太可能是《东观》。时间上限,用《史通》中表示时间之概念来说,是“中古”、“中世”,即约相当于“两汉或秦汉”。[9]而《史通》中的“三史”应是泛指两汉之前的史书,大部分时候有《史记》、《汉书》,还有可能有《左传》、《国语》。陈汉章中就注意到《史通•书事篇》“王隐、何法盛之徒所撰晋史,乃专访州闾细事,委巷琐言,聚而编之,目为鬼神传录,其事非要,其言不经。异乎三史之所书,五经之所载也”一句中,“三史”与它处不同,其于《书事》篇“异于三史之所书”句下释云:“此三史即谓上所引《国语》、《左传》、《史记》(按:非司马迁的《史记》)观下列《后汉书》之迂诞诡越,可知三史非《史记》及两《汉书》。”[10]

  事实上,魏晋时期的“三史”,很有可能是对当时史书的一种泛称,而不是固定的三本史书之名。一方面钱大昕所言“三史”中的《东观汉记》很难和《史记》、《汉书》相媲美。另一方面,魏晋以来,有很多人精于“三史”,如晋之刘耽“明习诗、礼、三史”[11],北魏阚骃“三史群言,经目则诵”,[12]隋之潘徽“少受《礼》于郑灼,受《毛诗》于施公,受《书》于张冲,讲《庄》、《老》于张讥,并通大义。尤精三史”[13],《晋书•傅玄传》称玄“撰论经国九流及三史故事,评论得失,各为区例,名为《傅子》”。[14]把“三史”与《礼》、《诗》、《书》及《庄》、《老》并举,“经国九流”与“三史故事”并举,“三史”就很有可能是对当时史书之泛称。王鸣盛认为要用三史,以配五经,[15]正如此理。

  而从刘知幾于《史通•摸拟篇》列举的摸拟十三例来看,其中从晋已降效仿《春秋》者有三例,有孙盛、干宝,另,吴均模拟《公羊传》;晋以前模拟《春秋》者仅一例,有谯周。(谯周后也入晋,实也可视为从晋已降者)从晋已降效仿《左传》者有八例,干宝二例,裴子野三例、王劭二例,萧方等一例;效仿《汉书》者一例,为唐令孤德棻。

  这里,从晋已降效仿“五经”的较多,但自魏已前也有效仿“五经”者,从晋已降也有效仿“三史”者。值得注意的是,这里《左传》,刘知幾是作为经书在看的。

  汉、唐“五经”所指并不相同。汉武帝建元五年置“五经”博士,始有“五经”之称,此时“五经”中之《礼》指《仪礼》,《春秋》指《公羊春秋》,这时却没有《左传》。到唐孔颖达等作《五经正义》,其中《礼》用《礼记》、《春秋》用《左传》。《新唐书》卷四十八《百官志三》云:“《五经》博士各二人,正五品上。掌以其经之学教国子。《周易》、《尚书》、《毛诗》、《左氏春秋》、《礼记》为《五经》。”[16]又古人所说“五经”者,实际上不止“五经”,如《隋志》著录徐邈《五经音》十卷,即包括有《周易》、《古文尚书》、《毛诗》、《三礼》、《左氏》、《论语》等。所以“五经”既可作专名,也可以为共名,即是儒家经典的泛称。

周一良先生怀疑,“《东观汉记》是否著名到成为摸拟对象尚属可疑。两晋南北朝的史书文字,恐怕更不能认为一律‘喜学五经’了”。[17]实质上,刘知幾用骈文创作,互文对举,有时很难坐实,若从整体上把握,问题就很好解决。我们认为,“三史”与“五经”并举时,“三史”与“五经”可作共名理解,泛指两汉先秦的史书与儒家经典。《史通》的其它处,不妨也作如是观。

  《史通•模拟篇》此处所言“大抵作者,自魏已前,多效三史,从晋已降,喜学五经。夫史才文浅而易摸,经文意深而难拟,既难易有别,故得失亦殊。盖貌异而心同者,摸拟之上也;貌同而心异者,摸拟之下也”,刘知幾主要是从史著文辞角度在言说,要学习先秦两汉经史著述之语言风格、情志、神思,而不是字句、篇章。所以才认为,“貌异而心同”与“貌同而心异”有别。而“刘氏魏已前多效三史,晋已降喜学五经之说,盖亦大略之区分,不可拘执。”[18]

  不论“三史”与“五经”具体所指,刘知幾此处所云的确指出了魏晋史学一些变化,即经学对史学之影响。蒙文通先生很认同刘知幾此观点,多次引用“自魏已前,多效三史,从晋已降,喜学五经”这句话。他认为“此魏晋以来史学一大变革也”,他解释说“效三史是摹仿马、班的纪传体,学五经是恢复《左传》的编年体,这正指的晋时干宝、孙盛、习凿齿诸人”,并指出他们不仅效法《左传》的体制,而且摹仿《左传》的文章。[19]钱穆先生认为,这说明“当时人对经史之通观并重”。又以为“论其本源,则皆自崇尚儒学来”,“史学家中如徐广、裴子野等,制行茂美,尤是粹然儒者之榘矱。《宋书》史臣曰:臧焘、徐广、傅隆、裴松之、何承天、雷次宗、并服膺圣哲,不为雅俗推移。此皆著作虽分经史,学术同归儒门之证”。[20]

  诚如二位所言,魏晋史学出现了一段经史并重的时期,使得当时的史著与文学作品在文辞上有所不同。梁裴子野撰有《宋略》二十卷,长于叙事,时称简要。《史通》对裴子野盛赞有加,说其史著文辞是“长于叙事,无愧古人”,“时称简要”(《史通·叙事篇》)。《梁书·裴子野传》称:“子野为文典而速,不尚丽靡之辞,其制作多法古,与今文体异,当时或有诋诃者。”[21]裴子野有《宋略·总论》,将文的华与质与世之兴衰相联系,十分鲜明的反对繁文丽辞,崇尚简要。其自言:“剪截繁文,删撮事要,即其简寡,志以为名。夫黜恶章善,臧否与夺,则以先达格言,不有私也。”[22]南朝陈何承天,撰有《梁典》,他在《梁典·总论》中说:“文章妖艳,隳坠风典,诵于妇人之口,不及君子之听,期乃文士之深病,政教之厚疵。然雕虫之技,非关政忽,壮夫不为,人君焉用?”[23]裴、何二人,均极力反对甚至否定文学的审美性,重视其与社会、政治的关系,这与当时文坛的主流思想极为不一致。在一个文学觉醒的时代会有这样的见解,说明经史思想对其影响甚深。

  对干宝、孙盛而言,他们志在典训,取法经传,“远述丘明,重立凡例,勒成《晋纪》”,“理切多功”(《史通·序例篇》)。不仅效仿经传的义例,还兼拟其文。《文心雕龙·才略篇》说他们:“文胜为史,准的所拟,志在典训。”[24]孙盛、干宝喜学五经的做法,应是当时史学家反对近古浮靡文风的一种反映。

  东晋南渡,曾出现过一段儒学复兴时期,虽很快又为玄学之风所浸,但对史学有明显的影响。“史例中兴,于斯为盛”(《史通·序例篇》),是谓“五百年史例中兴者”。在这个时代已经没落的儒家思相,藉此得到了一个回光返照的机会,提倡儒学,可以激发民族主义,另一方面,可以抑制社会上的佛道色彩,也可间接抑制世家大族,这样的时代特质,使得史学有一些变化,以与儒学相关联。[25]我们认为孙盛、干宝,“不思浮丽之文,既波荡一世,黜彼靡曼,崇兹简质,准的邱明”[26],总比效摹潘岳、陆机的做法,更具有史学家的气质。刘知幾所言“从晋已降,喜学《五经》”正好说明了魏晋时期,史学发展的这一特点。而魏晋史著学经传的义理,摸仿经传的文辞,可能就与此一时代思潮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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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史通通释•摸拟篇》,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以下引《史通》文,同出此本,随文标注。

[2] 周一良:《魏晋南北朝史论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412-413页雷闻先生在《唐代的“三史”与三史科》一文中,以周先生此观点作论据,展开对唐“三史”之论述,似也未细究《史通》“三史”所指为何。见《史学史研究》,2001年第1期。

[3]张舜徽:《史通评议》,《张舜徽集•史学三书评议》,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27页。

[4]程千凡:《文论十笺》,《程千帆全集》卷六,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13页。

[5]钱大昕:《十架斋养新录》卷六“三史”条,上海书店,1983年版影印本,第119页。

[6]本传附于《晋书》卷四四列传一四华表传后,中华书局,1974年版点校本,第1263-1265页。

[7]《北堂书钞》卷九九《艺文部五·著述十七》引《华峤集序》,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影印本,第414页。

[8]《旧唐书》卷一百二列传五二《刘子玄》,中华书局,1975年版点校本,第3168页。

[9] 白寿彝:《刘知幾的史学》,载《学步集》,三联书店,1962年版,第190-191页。

[10] 陈汉章:《史通补释·书事篇》,见《史通通释》附录,第655页。

[11]《晋书》卷六一列传第三一,第1617页。

[12]《魏书》卷五二列传第四十,中华书局,1974年版点校本,第1159页。

[13]《隋书》卷七六列传第四一,中华书局,1975年版点校本,第1743页。

[14]《晋书》卷四七列传第一七,第1323页。

[15] 王鸣盛认为“三史”指的是《战国策》、《史记》、《汉书》,见氏著《十七史商榷》卷四二,“三史”条上海店出版社,2005年版黄曙辉点校本,第309页。

[16]《新唐书》卷四八志第三八,中华书局,1975年版点校本,第1266页。

[17] 周一良:《魏晋南北朝史论集》,第412-413页。

[18] 程千凡:《文论十笺》,第213页。

[19] 蒙文通:《中国史学史》附录,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85页。

[20] 钱穆:《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三),安徽教育出版社,第135页。

[21]《梁书》卷三十列传第二四,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443页。

[22] 见严可均校辑《全梁文》卷五三,中华书局1958年影印本,第3262页。

[23] 见严可均校辑《全陈文》卷五,第3430页。

[24] 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第701页。

[25] 逯耀东:《魏晋史学的双层发展》,载《魏晋史学及其他》,台北东大图书馆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版,第17页。

[26] 蒙文通:《中国史学史》,第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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