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理学在其构建过程中,既有对佛、道[1]思理的吸收借鉴,同时出于捍卫儒家正统的需要,对佛、道之说亦多有掊击辟攘。前者如周敦颐的无极太极之说,朱熹的理一分殊之论,与佛、道思想的关联自不必说,就王阳明而言,早年出入于佛、老,后悟其非而立其“致良知”之教,并时常借用佛家修道语言言说其心学工夫,亦足见其心学与佛、道思想的渊源。后者如张载之以“虚空即气”评老氏有生于无之论,浮屠以山河大地为见病之说[2],二程之于性道、生死、心迹、敬义等方面辨明儒、佛之异[3],朱子之评析佛家“作用是性”等[4],亦都含有明于儒、佛之辨的深意。陆王心学与佛家明心见性之说多有相似处,故象山之学程朱之门诋以为禅而阳明后学亦有流于狂禅者。明于心学与佛、老之分野,是心学建立不能回避的问题。下文就《王阳明全集》[5]中所载相关内容略作梳理。
一
圣人之道,大中至正而又纯粹精一,简易明白而又内外本末一以贯之。两相比较,佛、老之学显失其偏。首先就先王之治的儒家道统方面,王阳明指出了圣王之道与佛、老学术和功利之术的区别。他针对徐爱所问三王之道,回答说:
专事无为,不能如三王之因时致治,而必欲行以太古之俗,即是佛、老的学术。因时致治,不能如三王之一本于道,而以功利之心行之,即是伯者以下事业。后世儒者许多讲来讲去,只是讲得个伯术[6]。
专事无为,主要就道家无为而治言。三王之政,其治不同,其道则一,一本于道而又因时致治。佛、老拘执而不能因时致治,伯术功利而不能一本于道,是皆有所偏执,唯圣王能持守中道。儒家之中道,既现实而又超乎纯粹的功利,既超越而又能经世以致用,这是儒与佛、老之学的重要区别。王阳明对此有进一步论说:
只说“明明德”而不说“亲民”,便似老、佛[7]。
夫禅之说,弃人伦,遗物理,而要其归极,不可以为天下国家[8]。
佛氏着在无善无恶上,便一切都不管,不可以治天下。圣人无善无恶,只是无有作好,无有作恶,不动于气。然遵王之道,会其有极,便自一循天理,便有个裁成辅相[9]。
此就入世与出世上进一步区分儒、佛之不同。尽管佛家亦有不毁世间而证菩提之说,但现实世界对它而言只是幻妄,只是其悟道证道之助缘。佛教教理从根本上认定现实世界是虚幻不实的。缘起性空,诸行无常,诸法无我,寂静涅槃之说是其理论基石,这是佛家倡导出世,寻求解脱的最重要的理论根源。基于此,它便不可能积极入世而“亲民”,亦不可能用以治理天下国家。相对于佛、老的消极避世,儒家对待现实总有个裁成辅相,显示出一种积极应对的处世态度。就“明心”之不同,王阳明进一步辨明佛、老之非:
佛、老之空虚,遣弃其人伦事物之常,以求明其所谓吾心者。而不知物理即吾心,不可得而遗也[10]。
彼释氏之外人伦,遗物理,而堕于空寂者,固不得谓之明其心矣;若世儒之外务讲求考索,而不知本诸其心者,其亦可以谓穷理乎?此区区之心,深欲就正于有道者[11]。
问:“释氏于世间一切情欲之私都不染着,似无私心。但外弃人伦,却似未当理。”曰:“亦只是一统事,都只是成就他一个私己的心。”[12]
儒家认为,天地万物,生生不息,大化流行,这一切都真实无妄,非如佛、老之执定其为空为虚。佛、老亦有“物理”,只是佛家所言者是空寂之理,老氏所言者是玄虚之理,非如圣人之以性命天道相贯通的真实之理。佛、老二氏从源头上未当理,故而有“遣弃其人伦事物之常”。从内外上说,释氏之外人伦,遗物理,而不知物理即吾心,内外两隔,其所谓“明心见性”,便不能得人心之全,物理之实,而堕于心境之空寂,这与世儒之外务讲求考索,而不知本诸其心以格物同属偏执。尽心与格物只是一个工夫。物理即是吾心,吾心即是物理,这才是内外兼赅,心物同体的一贯之道。释氏之外人伦,遗物理,不能如圣道之廓然大公,物来顺应,只是成就他一个利己得道的私心。钱德洪说:“伯术兴,假借圣人之似以持世,而不知逐乎外者遗乎内也。佛、老出,穷索圣人之隐微以全生,而不知养乎中者遗乎外也。”[13]可谓深得阳明意旨。
王嘉秀问:“佛以出离生死诱人入道,仙以长生久视诱人入道,其心亦不是要人做不好,究其极至,亦是见得圣人上一截,然非入道正路。……仙、佛到极处,与儒者略同,但有了上一截,遗了下一截,终不似圣人之全……先生以为何如?”先生曰:“所论大略亦是。但谓上一截,下一截,亦是人见偏了如此。若论圣人大中至正之道,彻上彻下,只是一贯,更有甚上一截,下一截?‘一阴一阳之谓道’……仁智可岂不谓之道?但见得偏了,便有弊病。”[14]
圣人之道即是天地万物变化之道,是《易·乾》之所谓“刚健中正,纯粹精也”的中正精一之道,是《易·系辞》之所谓“弥纶天地”,“曲成万物而不遗”的大全之道。圣人大中至正之道,彻上彻下,只是一贯,并无所谓上、下一截。仙、佛见得偏了,便有弊病,不能如圣道之全。对此一贯之道,王阳明又进一步辨析:
夫禅之学与圣人之学,皆求尽其心也,亦相去毫厘耳。圣人之求尽其心也,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凡以裁成辅相、成己成物,而求尽吾心焉耳。心尽而家以齐,国以治,天下以平。故圣人之学不出乎尽心。禅之学非不以心为说,然其意以为是达道也者……不知已陷于自私自利之偏。是以外人伦,遗事物,以之独善或能之,而要之不可以治家国天下。盖圣人之学无人己,无内外,一天地万物以为心;而禅之学起于自私自利,而未免于内外之分;斯其所以为异也[15]。
“今夫吾夫子之道,始之于存养慎独之微,而终之以化育参赞之大;行之于日用常行之间,而达之于国家天下之远”[16],可见圣人之道,极广大、极精微。圣人之学无人己,无内外,一天地万物以为心,不遗万物而有裁成辅相、成己成物之功;而禅之学起于自私自利,未免于内外之分,外人伦,遗物理,独善自了,正所谓“养乎中者遗乎外也”。
张元冲在舟中问:“二氏与圣人之学所差毫厘,谓其皆有得于性命也。但二氏于性命中着些私利,便谬千里矣。今观二氏作用,亦有功于吾身者。不知亦须兼取否?”先生曰:“说兼取便不是。圣人尽性至命,何物不具?何待兼取?二氏之用,皆我之用。即吾尽性至命中完养此身,谓之仙;即吾尽性至命中不染世累,谓之佛。但后世儒者不见圣学之全,故与二氏成二见耳。……圣人与天地民物同体,儒、佛、老、庄皆吾之用,是之谓大道.二氏自私其身,是之谓小道。”[17]
圣人之道大而全。大者,与天地民物同体,全者,尽性至命,无物不具。佛、老之用,皆我之用。二氏见性养命之学,自私其身,此见其为小道。萧惠好仙、释而问二氏之妙,阳明启之以“圣人之学简易广大”[18] ,可谓直揭儒学要领。“大抵二氏之学,其妙与圣人只有毫厘之间”,这毫厘之间即在圣学之“简易广大”。 “简易广大”之说来自《周易》。“简易”,即《易》之乾知坤从,易简理得之意;“广大”即《易》之“广大悉备”、“百物不废”、“感而遂通天下”、“ 以通天下之志,以定天下之业,以断天下之疑。”前者就易体本原上说,后者就易道的流行上说。易道即圣人之道。圣道之广大悉备,简易精微,与佛、老之偏于一端,执而不化,其中的分判亦隐约可见。
二
良知之教,是实理实学,一切只顺其天则自然。良知之周流遍润,发用流行,无将迎意必之心,有物来顺应之妙,与佛、老之私意安排,刻意为道,尤显自然纯正,究极圆满。王阳明的良知之教,上承孟子的良知良能,尽心知性知天之说,与圣人之道一脉相传,它与佛氏之分判首在一“实”字,诚如胡宗宪所言:
是故良知皆实理,致知皆实学,固非堕于空灵,一与事物无干涉,如禅家者流也。然“明心见性”与先生“致良知”之说亦略相似,若认错本旨,则高者必以虚寂为务而离形厌事;卑者则认知觉为性而自信自便。此则所谓毫厘之差,千里之谬,非先生立教之本旨矣[19]。
虚寂为务而离形厌事,则堕于禅家之空灵;知觉为性而自信自便,则陷入伯者之功利,从容中道,本乎人心之善而行诸事物之实,则是儒者事业。王阳明说:“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20]儒者追求的境界,一切都是良知发用,天理流行,真实无妄。对此真实之道,黄宗羲亦曾指出:
而或者以释氏本心之说,颇近于心学,不知儒释界限只一理字。释氏于天地万物之理,一切置之度外,更不复讲,而止守此明觉;世儒则不恃此明觉,而求理于天地万物之间。……先生点出心之所以为心,不在明觉而在天理,金镜已坠而复收,遂使儒释疆界渺若山何,此有目者所共睹也[21]。
儒释界限只一理字。释氏止守此心之明觉,而不复究天地万物之理,世儒舍心逐物,求理于天地万物而不恃此心之明觉,惟“致良知”之教,能“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明觉与天理一体周流,人心与万物内外一贯。
先生曰:“仙家说到虚,圣人岂能虚上加得一毫实?佛氏说到无,圣人岂能无上加得一毫有?但仙家说虚,从养生上来;佛氏说无,从出离生死苦海上来:却于本体上加却这些子意思在,便不是他虚无的本色了,便于本体有障碍。圣人只是还他良知的本色,更不着些子意思在。良知之虚,便是天之太虚;良知之无,便是太虚之无形……圣人只是顺其良知之发用,天地万物,俱在我良知的发用流行中,何尝又有一物超于良知之外,能作得障碍?”
或问:“释氏亦务养心,然要之不可以治天下,何也?”先生曰:“吾儒养心,未尝离却事物,只顺其天则自然,就是功夫。释氏却要尽绝事物,把心看做幻相,渐入虚寂去了。与世间若无些子交涉,所以不可治天下。”[22]
圣人之道,“只是还他良知的本色”,“只是顺其良知之发用”,“ 未尝离却事物,只顺其天则自然”。本心之善,事物之真,不加不损,只还它本来面目。仙、佛却于本体上加却些用意,便不是他虚无本色。释氏更要尽绝事物,必欲与世间无交涉,把心看着幻相,这都显示其刻意为道的私心,用之不可以治天下。本诸自然,此儒道之所以为真实;私心着意,此仙、佛之所以为偏执。
致良知之教以心为本,心之本体即是良知,厘定良知之心与佛、老之心内涵上的不同,是王阳明心学传习中的重要论题。《全集》中有一段王阳明与弟子关于除草的对话:
侃去花间草,因曰:“天地间何善难培,恶难去?”先生曰:“未培未去耳。”少间,曰:“此等看善恶,皆从躯壳起念,便会错。”……曰:“然则无善无恶乎?”曰:“无善无恶者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气之动。……曰:“佛氏亦无善无恶,何以异?”曰:“佛氏着在无善无恶上,便一切都不管,不可以治天下。圣人无善无恶,只是无有作好,无有作恶,不动于气。然遵王之道,会其有极,便自一循天理,便有个裁成辅相。”曰:“草既非恶,即草不宜去矣。”曰:“如此却是佛、老意见。草若有碍,何妨汝去?”曰:“如此又是作好作恶?”曰:“不作好恶,非是全无好恶,却是无知觉的人。谓之不作者,只是好恶一循于理,不去又着一分意思。如此,即是不曾好恶一般。”……曰:“只在汝心循理便是善,动气便是恶。”……曰“‘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则如何?”曰:“此正是一循于理;是天理合如此,本无私意作好作恶。”曰:“‘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安得非意?”曰:“却是诚意,不是私意。诚意只是循天理。虽是循天理,亦着不得一分意,故有所忿愤好乐则不得其正,须是廓然大公,方是心之本体。知此即知未发之中。”[23]
此段文字是从心体之无善无恶和心意之躯壳起念辨别儒、佛之不同。佛氏亦有自性清净心,有“不思善不思恶时认本来面目”,有见性成佛之论,有普度众生之行,然其所谓无善无恶之心,因出于自私自利而又与外界事物隔绝,似一潭死水,既无来源亦无去流,最终必然会堕入空寂。儒者无善无恶的心体良知则廓然大公,本自宁静,无将迎意必之心,但它感而遂通,有物来顺应之妙,因而时时潜藏有活泼生机。儒者的一切好恶都无有私意,无有随意,一切依循天理良知之定然。儒者的裁成辅相,成己成物,好恶作为,并无私意参杂其间,都只是顺从天理诚意而为,不是躯壳起念。佛氏之普度众生,修道成佛,只是通过为人而为己,私心着意,此其所以不同于儒者而实已沦为躯壳起念。
三
王阳明的致良知工夫,一本圣人一贯之道,不著相,无断续,动静合一,博约合一,敬义合一,本体与工夫合一,与释氏之躯壳起念、断灭禅定、明心见性、定慧顿悟的工夫不同。针对顾东桥疑其致良知工夫,“恐立说太高,用功太捷,未免坠入佛氏明心见性、定慧顿悟之机”,王阳明回答说:
区区“格致诚正”之说,是就学者本心日用事为间,体究践履,实地用功,是多少次第、多少积累在,正与空虚顿悟之说相反[24]。
“格致诚正,修齐治平”,是儒家通常的修养工夫,其中的体究践履,实地用功,确有许多次第、积累在,与空虚顿悟的佛家修养自是不同,而单就致良知工夫而言,通过王阳明的会通,它已有机融入到儒学“格致诚正”的传统工夫当中,彻上彻下而一以贯之。在天泉桥证道时,王阳明要汝中、德洪之见相取为用,以接引利根之人和平常之人。指点二人“若各执一边,眼前便有失人,便于道体各有未尽。”[25]他强调指出,致良知“原是彻上彻下功夫。利根之人,世亦难遇,本体功夫,一悟尽透。此颜子、明道所不敢承当,岂可轻易望人!人有习心,不教他在良知上实用为善去恶功夫,只去悬空想个本体,一切事为俱不着实,不过养成一个虚寂。此个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说破。”[26]空虚顿悟之说,于道体实有偏执未尽处,只去悬空想个本体,最终不过养成一个虚寂,这也正是王阳明所说的病痛。综上所言,王阳明的心学工夫本诸圣人一贯之道,彻上彻下,已达于上下无间的圆融之境。
王阳明的致良知工夫,人多以之与佛氏的养心之说相混同。陆原静时常以佛家修养语言言说心学工夫。他与阳明间的师生问答,思理缜密,说理透彻。原静问:“佛氏‘于不思善不思恶时认本来面目’,与吾儒‘ 随物而格’之功不同。吾若于不思善不思恶时用致知之功,则已涉于思善矣。……今澄欲求宁静,愈不宁静,欲念无生,则念愈生,如之何而能使此心前念易灭,后念不生,良知独显,而与造物者游乎?”阳明回答说:
“不思善不思恶时认本来面目”,此佛氏为未识本来面目者设此方便。“本来面目”即吾圣门所谓“良知”。今既认得良知明白,即已不消如此说矣。“随物而格”,是“ 致知”之功,即佛氏之“常惺惺”亦是常存他本来面目耳。体段工夫,大略相似。但佛氏有个自私自利之心,所以便有不同耳。今欲善恶不思,而心之良知清静自在,此便有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心,所以有“不思善、不思恶时用致知之功,则已涉于思善”之患。……欲求宁静欲念无生,此正是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病,是以念愈生而愈不宁静。良知只是一个良知,而善恶自辨,更有何善何恶可思?良知之体本自宁静,今却又添一个求宁静;本自生生,今却又添一个欲无生;非独圣门致知之功不如此,虽佛氏之学亦未如此将迎意必也。只是一念良知,彻头彻尾,无始无终,即是前念不灭,后念不生。今却欲前念易灭,而后念不生,是佛氏所谓断灭种性,入于槁木死灰之谓矣[27]。
致良知工夫与佛氏的体段工夫,大略相似。所不同者只在于佛氏有个自私自利之心。良知之体本自宁静,本无善恶可思,今却欲求宁静,欲求善恶不思,欲念不生,是已坠入躯壳起念,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病。一念良知,彻头彻尾,无始无终,流行顺畅,无有断灭,今反而起念欲求断灭,是必入于槁木死灰之地。
正之问:“戒惧是己所不知时工夫,慎独是己所独知时工夫,此说如何?”先生曰:“只是一个工夫,无事时固是独知,有事时亦是独知。……今若又分戒惧为己所不知,即工夫便支离,亦有间断。既戒惧即是知,己若不知,是谁戒惧?如此见解,便要流入断灭禅定。”[28]
圣门致知之功至诚无息,无有断续,无间于有事无事,无分于不知独知,一切只是顺从至诚心体之发用流行。慎独是独知,戒惧亦是独知,只在自家心体上体当融通,若分而二之,便陷于支离间断,流入断灭禅定。
问:“儒者到三更时分,扫荡胸中思虑,空空静静,与释氏之静只一般,两下皆不用,此时何所分别?”先生曰:“动静只是一个。那三更时分空空静静的,只是存天理,即是如今应事接物的心。如今应事接物的心,亦是循此天理,便是那三更时分空空静静的心。故动静只是一个,分别不得。知得动静合一,释氏毫厘差处亦自莫掩矣。”[29]
人心只是一个,三更时分空空静静的心,即是如今应事接物的心。动静只是一理,动时静时都只在循此天理、存此天理。致良知工夫无分于动静,静时是工夫,动时也是工夫,而动静工夫只是一个,无有断续,分别不得。佛氏有止观、禅定的修行,通过安静而止息杂虑,坐禅入定以扫除妄念,寂静修行以求明心悟道。儒、佛工夫内在静修上极为相似,所不同者在于,良知工夫是动静合一的,佛氏工夫则动静分离,流入断灭禅定。
文散于事而万殊者也,故曰博;礼根于心而一本者也,故曰约。博文而非约之以礼,则其文为虚文,而后世功利辞章之学矣;约礼而非博学于文,则其礼为虚礼,而佛、老空寂之学矣。是故约礼必在于博文,而博文乃所以约礼。二之而分先后焉者,是圣学之不明,而功利异端之说乱之也[30]。
博约合一,此圣学一以贯之之道。博文而不能约之以礼,则为功利辞章之学;约礼而不能博学于文,则为佛、老空寂之学。前者得于博而失于约,后者得于内而遗乎外,皆各执一端,陷于支离,不能如圣道之一贯。
昨论儒释之异,明道所谓“敬以直内”则有之,“义以方外”则未。毕竟连“敬以直内”亦不是者,已说到八九分矣[31]。
此论敬义之学。“敬以直内,义以方外”,出自《周易》的《坤·文言》:“直,其正也,方,其义也。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义立,而德不孤。”明道说:“他(指佛氏)有一个觉之理,可以敬以直内矣,然无义以方外。其直内者,要之其本亦不是。”[32]后又说:“‘敬以直内,义以方外’。合内外之道也。(释氏内外之道不备者也)。”儒、佛俱在心性上用工夫,此其敬以直内上略同,义以方外,佛氏则未有。然究其极致,儒道之纯亦不已贯通无碍,与佛氏之拣择去取,有内无外,终为两途,就敬以直内上亦有区别。由此见出儒学的敬义合一,内外一贯。
先生尝言:“佛氏不著相,其实著了相。吾儒著相,其实不著相。”请问。曰:“佛怕父子累,却逃了父子;怕君臣累,却逃了君臣;怕夫妇累,却逃了夫妇:都是为个君臣、父子、夫妇著了相,便须逃避。如吾儒有个父子,还他以仁;有个君臣,还他以义;有个夫妇,还他以别:何曾著父子、君臣、夫妇的相?”[33]
着相,即着意执定,亦即私意安排,将迎取舍之意。佛氏不欲着相,而逃避人伦即是着相,吾儒不离世间,不避人伦,看似着相,其实只是顺应人道之真实自然。
汝中举佛家实相幻相之说。先生曰:“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汝中曰:“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是本体上说工夫。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是工夫上说本体。”先生然其言。洪于是时尚未了达,数年用功,始信本体工夫合一。但先生是时因问偶谈,若吾儒指点人处,不必借此立言耳![34]
有心无心之论,看似扞格不通,实则只是分解直悟本体与具体工夫的不同。就工夫上说本体,心之本体皎如明镜,略无纤翳,无善无恶,无思无虑,“心体上着不得一念留滞”,契悟它不能着意起念,所以无心是实,有心是幻;就本体上说工夫,心体之妙应事物,千头万绪,纷繁杂乱,而要致知守善,贞定本体,则必须时时用戒惧思量的工夫去拣择去取,此所谓有心是实,无心是幻。良知之道,本体与工夫合一。本体的发用流行即是工夫,工夫的精熟纯一即达本体。“合得本体是功夫,做得功夫是本体。”[35]所谓“指点人处,不必借此立言”,是恐后儒因之以入禅而失了儒学宗旨。不必借用,儒家自有言语表达本体与工夫的关系。如“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廓然大公,物来顺应”等,都从体用上十分清楚而准确地表达了本体与工夫之间的相互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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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文偏重儒与佛的区别。佛与释、禅;老与道、仙等名,文中为适应引文内容的不同语境,不作一贯处理。
[2]《正蒙·太和》
[3]《二程全书·遗书》第一、二、五等条。
[4]《朱子语类》卷第一百二十六,释氏。
[5] 本文所用《王阳明全集》,收入《中华传世藏书》(电子版),北京银冠电子出版公司出品。以下简称《全集》。
[6]《全集》卷一《传习录上》,第9页。
[7]《全集》卷一《传习录上》,第24页。
[8]《全集》卷三《象山文集序》,第877页。
[9]《全集》卷一《传习录上》,第27—28页。
[10]《全集》卷三《象山文集序》,第876页。
[11]《全集》卷二《与夏敦夫》,第413页。
[12]《全集》卷一《传习录上》,第24—25页。
[13]《全集》卷四《阳明先生年谱序》,第1636页。
[14]《全集》卷一《传习录上》,第17页。
[15]《全集》卷三《重修山阴县学记》,第888—889页。
[16]《全集》卷三《表拟唐张九龄上千秋金监录表》,第944页。
[17]《全集》卷三《传习录拾遗五十一条》之(45),第1131页。
[18]《全集》卷一《传习录上》,第34页。
[19]《全集》卷二《重刊阳明先生文录叙》,第801页。
[20]《全集》卷一《传习录中》,第42页。
[21]《全集》卷二《文成王阳明先生守仁传》,第751页。
[22]《全集》卷一《已下门人黄省曾录》,第90—100页。
[23]《全集》卷一《传习录上》,第27—28页。
[24]《全集》卷一《答顾东桥书》,第38页。
[25]《全集》卷一《传习录下》,第110页。
[26] 同上。
[27]《全集》卷一《答陆原静书》,第61—62页。
[28]《全集》卷一《传习录上》,第32页。
[29]《全集》卷一《已下门人黄省曾录》,第91—92页。
[30]《全集》卷三《博约说》,第900页。
[31]《全集》卷二《答黄宗贤应原忠》,第377页。
[32]《二程全书·遗书》第二上。
[33]《全集》卷一《已下门人黄直录》,第92—93页。
[34]《全集》卷一《已下门人黄省曾录》,第116—117页。
[35]《全集》卷二《邹元标》,第733页。